就好像……一隻靈動的小鹿。
“你是來接我離開的嗎?”我凝望他良久,終于開口喚道,如同閑聊家常。已至這般年歲,生生死死,于我而言都早已勘破。若非大限将至,我也尋不到其他緣由,能在此見到已逝之人。
他沒有說話。
“你看,你還是這麼年輕,還是這樣鮮衣怒馬的少年郎。”我自嘲地看了看自己,“可我已經垂垂老矣,和當初的遙遙可是截然不同了。”
他神情之間似乎閃過一縷悲哀與痛色。
他終于開口,輕輕道:“你在我眼中,永遠是那年鹿城賞花宴上最美的那個小娘子。”
我們一起坐在樹下,桃花一片片落下來,落在我的鬓間,恍若少時曾與阿淩一起做出來的那支桃花簪上鮮豔欲滴的花瓣。
當時我發愁于花瓣終有枯萎的一日,這樣的簪子也終究戴不長久,潤郎卻不知用了什麼法子,讓那簪子上的桃花瓣一直綻放如同盛開,後來那支簪子被我放在首飾匣子的最裡層珍藏了許多年,數年後再拿出來時花瓣依舊栩栩如生,保持着将落未落的姿态,就像當初無憂無慮的時光,未曾發生任何改變。
而如今,那花瓣跨越了這麼多年的時光,終于飄落在了我們身前。
“潤郎,我過去一直沒有同你說過,”我能感覺到自己氣息的流逝,甚至連聲音都逐漸模糊,但我還是對着身邊依然熟悉,又透着些微陌生的故人一字字道出自己曾對他掩埋多時的心意,“其實我當初……心悅你,從很早之前開始,我一直都……很喜歡,很喜歡你。”
他沒說話,隻是輕輕伸手,沉默地抱住了我。
他的懷抱透着深切的憐惜與遺憾,雖沒有情意蘊含其間,但我忽然便覺得很安心,很甯靜。
我終于告訴他了。
這已然在不知多少年前走向終結的隐秘戀慕,如今以這樣一種方式作結,雖說總有缺憾,但于我而言,也不失為一種另一個層面上的無憾。
生命的最終能夠再見到他,能夠同他說出當年沒有勇氣,亦無機緣講出的話,我已心滿意足。
“潤郎……”我迷蒙間發出一聲呓語,“我好困……我想休息了。”
“睡吧。”他顫着手,将我摟得更緊,在我耳邊低語。就像幼時我與他和惋卿阿姊同遊踏春而感到疲累時,他曾說過的那樣,“……遙遙,睡一覺,就什麼都好了。”
意識模糊前最後的迷蒙中,我好像又回到了河西的壯闊山川。關城伫立,長河落日,塞北的風雪呼嘯而過,一望無際的萬裡大漠被蒼茫殘陽染得赤紅。我好似又回到了當年無憂無慮的十六七歲,發挽高髻,穿着淺黃垂領衫,銀紅背子,那條紅黃高腰二十四幅裙被風吹得飄飛起來,我擡手放于額前,感受着這獨屬于邊塞的冷峭寒風,好像整個人也沉醉其中。
我忽然看到了阿兄。他出現在一片濃霧之中,笑着向我招了招手:“阿遙,跟阿兄走吧,阿兄帶你回家。”
我不假思索地牽住他的手,那是久違的溫暖,也是久違的安定與熟悉。他帶着我走過山川湖海,走過大漠烽煙,我看到阿爹阿娘坐在鹿城的家裡,正靠在一起喃喃地說着什麼;我看到惋卿阿姊錦衣華服,和一個看不清面容的男子站在一起,雙手相握;我看到東方員外與蘭花娘子笑眼盈盈,站在蔚藍如洗的天空下含笑看着不遠處壯闊又令人難以忘懷的美景;我也看到了過去數十年中,我與阿旭一起攜手,并肩走過蒼茫戈壁,雄偉關城。
最後,我感到身旁的手松了開來,轉頭看去,卻再見不到阿兄的身影。不遠處現出一座壯闊關城,逆光伫立,旗幟招展,與身後綿延萬裡的雪山大漠相互映照。
漫天殘紅中現出一個人影,淺灰色團領廣袖袍,腰間雙扣蹀躞帶上配着長劍,高冠束發,拿着把繪着青綠山水的檀木折扇,大抵弱冠之年的模樣。他眉目含情,溫柔淺淺,逆着那座無名古關外照耀天地的明光,向我緩緩走來。
這麼多年了,他曾經的模樣,卻在我記憶中愈發清晰,愈發難以忘卻。我望着他,恍惚而又認真地展顔微笑。果然是個美夢,人生之中,一切值得我再行追憶的故人、愛人與親人都在夢中,而最後,我也終于等到了他的到來。
他走到我面前,眉眼如舊,一如當年那些恣意年華,快意歲月,卻又偏偏沒有任何時間的印痕留存。他伸出手來,語聲沉靜,有如碎金裂玉,漱玉鳳鳴:
“遙遙,我帶你走吧。”
他向我伸出手來,是一個相邀的姿态,正等待着我的回應。
我的笑容逐漸加深,笑着笑着就有淚滾下。
我微顫而又堅定地伸出手來,緊緊握上他的手。入手溫潤,恍若已然遙遠的那段令人追憶的往昔。我握得死緊死緊,仿佛自己如今握住的,是那已然在時光長河中緩緩流逝的歲月,是那些紅顔枯骨,蒼顔白發之中,亘古不變的青澀情意。
“真好。”
那光芒越來越盛了,我牽住了他的手,好像也能與他一起,散在這邊關亘古不變的風中。
“——我來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