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曾聽她說起過藥液的苦澀,她因為仙根之故,也不時會喝藥調理,提及那些苦藥時,她連眉心都皺成了一團,額角抽搐,甚至言道若能不再喝那藥,她便願意一百年不吃甜食。
這對她來說已是相當重的懲罰,能以此立誓,可見她受服藥折磨之深。
那時他暗暗心想,果然是個仙根破損的小花妖,還要靠喝藥調理身體,屬實不堪大用。後來每次她喝藥時,他都在一旁好整以暇,看着她緊皺眉頭,如同下一刻便要奔赴刑場一般,大義凜然地大口灌下那碗湯藥。
後來她在雲中水閣被冤枉刑訊,險些死在玄霜神鞭之下,他感應到了同心咒的警示,千鈞一發之際趕到出手相救,以業火大破雲中水閣禁制,擊碎泗水寶珠,甚至險些毀了水雲天。雖說較之蒼鹽海被欺壓之仇與三萬年封印之恥,這複仇委實太微不足道,可東方青蒼後來每每想起,卻也會心生快意。
他順理成章将她帶回了蒼鹽海。月族内亂數年,他回來後,正是百廢待興時。他事務繁忙,卻依然記着那小花妖的情況,甚至在觞阙提及她許是會孤單時想了又想,最終按照水雲天司命殿中的儀制,為她建了一座一模一樣的司命殿,甚至連花房中的花都是按照那日清晨他被迫數來的數量,一朵不多,一朵不少,隻為讓她能開心起來。
觞阙試探着提及她的傷勢,他本來便有此意,聞言凝神思索半刻,出言吩咐:“先讓她喝幾日湯藥吧。”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一定要親眼看着她喝下去。她若覺苦澀,可給她拿些蜜餞糖果,但必須她喝完藥之後,方可給她吃。”
身為月尊,背負着整個月族的信仰與崇敬,再加上一把業火劍帶來的責任,東方青蒼其實已無半分心思分給自身。情根未複時他冷情冷性,對旁人無情,對自己亦是冷淡,就算待他人還有什麼微弱的不同,那也不過是源自過去的本能罷了,自始至終,從不能在他心底泛起半分波瀾。
後來他帶着小蘭花回了蒼鹽海,寂月宮中依舊靜谧,他将她關在那座他花了大心思建造而成的司命殿中,與她陰差陽錯換身三日,借她的眼看清了許多事,也聽她說起過去自己從未注意過的細節,後來更親眼見她在有機會重返水雲天時,在雷聲之中義無反顧地沖上來,重新換回魂身救他。
那時他望着憤而跑遠的她,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有意想同她解釋,卻又不知自己該解釋什麼——畢竟在她昏迷着被他抱上前往蒼鹽海的小舟時,他就不可能輕易再放她回水雲天,而方才那完全出自本能的霸道一吻,也絕不是什麼會令他後悔的事。
他少見的怔了一瞬,這才發覺,原來在不經意間,他與她已然一起經曆過這麼多,也已有了如此多隻他們二人可知的秘密。
但東方青蒼雖說察覺到了這些,卻也不過是覺得那同心咒委實太過淩厲,以至于讓這個在仙界微不足道的蘭花仙與他緊緊聯系起來,逐漸在他的眼前心中越來越重要,越來越無可替代。
隻是偶爾他望着右手食指上泛着暗暗流光的幽玉戒時,眼前總會忽然現出小蘭花那甜甜的笑容,那夜她在花瓣雨下的歡聲笑語,還有當初在忘川河畔她送他離開時,為他放在小舟上的那盒精緻的鮮花餅。
東方青蒼有些奇怪,他自少時起便養尊處優,又是個處處追求精緻的人,雖說于食物從不苛求山珍海味般的珍奇,卻也早就不知不覺間被養刁了胃,可為何卻會對一盒相較之下極為普通的鮮花餅如此念念不忘?
他看了看手邊堆積如山的折子和未讀完的《六界全書》,有些自嘲地搖搖頭,心想,大概是同心咒的原因吧。她自己就很愛吃鮮花餅,當時送他離開時也隻給他留了這個,他對其印象深刻也是理所應當。
于是不再想那些紛亂的是非,伸手自案上拿了本折子,複又沉浸在繁雜的月族事務之中。
畢竟他總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至于小蘭花,他願意在力所能及的境況之下讓她開心些,但也僅限于此了——至少在東方青蒼自己口中,的确是這樣的。
東方青蒼從不承認自己對小蘭花那異乎尋常的關心,也并不知那種紛亂的感情是什麼,甚至不知那究竟是否出自本心,隻是之後再見小蘭花時,他時常于不經意間提及她做的鮮花餅,而後她總會靈動地笑起來,柔聲應下他那如命令一般,卻毫無平日号令他人的冷峻威嚴的要求。
小蘭花還在水雲天時同他說過,自己很想如水雲天那些仙子一樣,有位閨中女伴可以時時閑聊,他便在明知結黎心眼太多,心思太深的情況之下為她留下了她,至少有她陪伴,小蘭花總不會太過孤單;過去在水雲天時她向來衣着素淨,可她實際是極喜歡漂亮衣裙的,如今他便擇寂月宮中最好的織婢為她制衣,從此她便可随意按月族貴女的衣裙首飾打扮,再無人敢說半句閑話;甚至知道她喜歡熱鬧,他便撤了寂月宮中的禁制,允她自由出入,蒼鹽海中萬千景緻,自此之後任她遨遊。
“大木頭,”他記得将此事告知于她那日小蘭花明顯更為開心,甚至連眼底似乎都亮起了光。他站在一旁看着她,左手卻又不知不覺摩挲起右手戴着的幽玉戒。視線所及之處,小蘭花撲閃着眨了眨眼,對他冁然而笑,“——謝謝你。”
她的笑容如春風無意間吹開的繁花似錦,東方青蒼一時間竟有些目眩神迷。
他與她對視良久,而後忽然發覺自己的不對勁,猛地移開目光,不去看她。
東方青蒼就這樣把這于他而言已稱得上極為特别的悸動深藏于心底最不起眼的角落,任由其生根發芽,又或是自生自滅。
後來他與小蘭花之間的聯系更為緊密,他孤身一人獨闖千重幻境從海市主手中救下她,他發覺自己情根恢複刻意冷情漠然意欲誅殺結黎,卻在面對她的阻攔時根本下不去手,她膽大妄為獨闖歸墟之境,在他的厲聲喝問之下卻并無半分怯意,他就這樣半主動半被動,在她的牽引之下面對自己的父親,得知當初那些絕境之中無奈,卻又無可挽回的真相。
他就這樣一次次見證她的堅定,她的善良,她的勇敢無畏,也逐漸意識到她之于他,是無可替代的獨一無二。可就算如此,深藏心底的那抹複雜心緒,他卻也不知為何,從未想明白過。
直到那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