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青蒼翻着手邊的書,瞥了眼一旁正做着鮮花餅的小蘭花。
息山司命殿中靜谧依舊,和風煦暖,旭日東升,有微微的風吹過來,吹起她那條鵝黃色羅裙,連帶着她頭上金簪的長長流蘇一起飄揚在風中,如同迎風飛舞的彩蝶。
“還沒做好?本座已等了快一個時辰了。”他佯裝不悅,一邊闆起臉來沉聲問她,一邊試圖去奪她手裡的鮮花餅。
“诶,别弄亂了我的小擺台——”小蘭花叫了一聲,敏銳地轉了個身,恰巧避開了他探來的手,順手将案前放着的一盒鮮花餅拎了起來,看了他一眼,“做是做好了,但還不能吃。大木頭,你今日清晨答應過我什麼?你可是月尊,難道也要如此耍賴?”
東方青蒼也不言語,隻笑着伸手去摟她。小蘭花連忙閃躲,卻沒護住手中的鮮花餅,那盒子脫了手,直直向地下墜去,還未待她有所反應,東方青蒼便已敏銳地伸手接住。
小蘭花松了口氣,随即卻又正色,湊到他眼前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悠悠道:“就算你護住了鮮花餅,現在也不可以吃的,可不能借此耍賴。”
“你敢命令本座?”東方青蒼斜眼瞧她。
小蘭花毫不相讓,低着頭看他:“你敢質疑神女?”
兩人如幾百歲的孩童吵架一般梗着脖子對視良久,互不相讓。最後還是小蘭花率先破功,“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先前佯裝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頓時散了個幹淨。東方青蒼順勢伸手一摟,她便就這樣讓他攬着,坐到了他的身邊。
“大木頭,”她靠在他肩上,似乎是輕輕笑了一下,語聲柔和卻又不容置疑,“你就算如此,藥也是得喝的。”
東方青蒼的眉頭緊緊皺起,似乎不忍心再看一眼自己眼前那碗湯藥。
自他從骨蘭中化形歸來已有一百餘年。當年的他身懷業火時是當之無愧的三界第一強者,後來雖說業火喪失,他的修為卻也足以排在前列,碎靈淵與太歲搏鬥之時他驟然獲得琉璃火,尚未完全領悟便已以元神和太歲同歸于盡,後來在骨蘭中安養元神時他亦在提升修為,如今對琉璃火的掌控已臻化境。今時今日放眼三界,絕無一人能敵得過他。
按理說以他這樣強大的實力統領蒸蒸日上的月族,再加上如今已是月主的小蘭花身上的神女之力,于修為之上大抵不會再有任何煩惱才對。可前些時日不知為何,亦不知從哪一日起,他竟開始無法安眠。
若隻是無法安眠也便罷了,且還會時常噩夢,若隻是尋常噩夢也無甚可擔心,但這噩夢卻大多都是小蘭花自戕那日的滾滾黃沙。
無人知曉其中因由,就連東方青蒼自己也并不知曉。隻一兩日時小蘭花還以為隻是他近來心懷思慮,才會不自覺又夢到當初的絕境,但時間一長她終于覺得有所不對,想來想去,還是決定忽略他中氣十足那句“區區噩夢”的反駁,給他熬了些安神的湯藥,每日都迫他喝下去。雖說修為高至他二人這般地步,哪怕夜夜噩夢對神魂也不會有什麼太大的影響,但若是這噩夢一直停留在她那死局求生的自戕之時,那委實不是什麼輕易便可忽視不見的小小磨難。
東方青蒼起初極為抗拒喝藥,但捱不住小蘭花柔軟的語聲,還有她那甘甜如蜜的鮮花餅,最終還是歎氣應允。其實近來他已幾乎不再受噩夢所困,隻是小蘭花卻覺極少夢魇還不夠,須得此後再不複發才行,因此還需再養些時日,東方青蒼相勸無果,隻得同意。況且他自己其實樂得在小蘭花面前佯裝虛弱,在她的關心與照顧中享受心底不知何來的滿足與欣悅——盡管他從未承認過。
想他堂堂月尊,過去曾手握業火,令四方臣服懼怕,後來又以元神與太歲同歸于盡,在僅剩骨蘭留存的境況之下,憑借小蘭花的神女之力與他對這三界為數不多的眷念而最終重歸于世,如今琉璃火在手,受仙族畏懼,月族崇敬,三界無人能敵,也無人敢敵。可到了小蘭花這裡卻被她當成弱不禁風的病人看待,委實讓人無奈。
東方青蒼幾次想要扶額嗟歎,可看着小蘭花晶亮的眼與唇角的微笑,卻是一時之間,全然說不出什麼拒絕的話。
他迎着一旁小蘭花的灼灼目光,隻得點點頭,伸手拿起了案上的藥碗,一飲而盡。
見他“從善如流”,小蘭花笑得更為展顔,其中還帶着幾分滿意。她從東方青蒼手中接過藥碗,向一旁探出身去:“我給你拿鮮花餅,盒子就别動了,你若還想吃,我再給你拿便是。”
誰料她伸出的手還未觸碰到鮮花餅,便就這樣極為突兀的戛然而止。
東方青蒼輕輕伸出手來,溫柔卻又堅定不移地從後面環抱住了她,似是在給她依靠與溫暖,也讓她的動作驟然停住。她起初還有些意外,身子下意識僵直,後來卻又逐漸放松下來,所有的出乎意料仿佛都在那人堅實而又讓人安心的懷抱之中碎成齑粉,小蘭花沒了半分掙紮的力氣與欲望,任自己依偎在愛人溫暖的懷中。
“小蘭花,”她耳畔傳來的聲音帶着浩如煙海的情意,“過去我雖未碰過藥,但總覺得藥液苦澀,可少時當真受傷,需喝藥靜養時手邊有阿娘送來的蜜餞,卻又覺絲毫不苦。
“後來練就業火,我以為我永遠不會再對任何人與事心生不同,而憑我那般實力,無人能敵得過我,也無人會讓我真正受傷,故而絕不會再有喝藥的機會——但我後來遇到了你。受了雷刑之後,我又看着你向我走過來,遞給我湯藥。
“我本不願讓大夫開什麼藥,雷刑雖重,但以我的身體,熬兩日便也好了,可你卻為我煎藥,還每日都守着我服下。那時我曾以為硬着頭皮喝下後定然味如黃連,但藥入口時,我也依舊未曾覺得苦澀。後來想想,有你的鮮花餅,還有你在我身邊,就算再甘苦的湯藥,似乎也都是甜的。”
小蘭花的臉上現出點點感動,卻并未再說什麼,而隻是擡起手來,輕輕覆上東方青蒼環在她腰上的手。
雖說自他回來後,他們之間便如同尋常人家的夫妻一般相處,後來大婚之後彼此言語更為親密,若無外人時,東方青蒼也極少再在與她說話時以“本座”自稱,但他其實還是個極為内斂的人。無論是那些隐秘的愛意還是那些逐漸在心底變得熾烈的情意,他都極少對她表達,也無需言語表達,他們都早已清楚明白。隻是雖說如此,她卻也未曾想到今日他會忽然如此直白。
這樣的情景,這樣隻他們二人相伴的美滿,過去久居息山的五百年裡她曾無數次在夢中看到過,想象過若他當真歸來,他們在那漫長到看不見邊界的遙遠未來可以做些什麼,可以一起去往何處。雖然在她那夜自雲夢澤歸來将遇到長珩的事告知于他,而後忽然得到他柔和的回應之前,他是否能夠回來,她的拼盡全力是否當真有用都不過是猜想而已,但她依然想得認真。
如今,當年孤注一擲的五百年嘗試終于有了結果,而當初似真似幻的祈盼,如今也終于能夠在現實之中長長久久地看到,以至親曆,這已足夠令她感慨,也已完全值得她去欣慰。
這自從她昊天塔初次見他起的悲歡離合,愛憎情仇,如今終于行至終結。他們過去那艱難卻漸現天光的路已然走到終點,自那日黎明破曉,她與東方青蒼在司命殿中,迎着搖光峰的燦爛日出重逢之時,這條路終于步入一個嶄新的開端。
她忽然想到自己過去讀雲夢澤中凡人的詩集曲辭時,曾無意中讀到的一句詞。這首詞在那部選本中隻處于一個極不起眼的位置,可小蘭花卻不知為何,記得極為清晰:
“簾卷春風琴靜好,庭移曉日蘭芬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