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她隻是擡起眼來,深深看向不遠處花房中的骨蘭,如今她忽然覺得,那詞句中她曾感受到的“琴瑟在禦,莫不靜好”,大抵就是如此了。
她掩下心底的感慨與滿足,伸手遞給東方青蒼一塊鮮花餅,在他接過的同時迅速在他頰邊印下一吻。東方青蒼眼底情意漸盛,擡手想要拉她過來,探向她掌心的手卻被她眼疾手快地撥到一旁。
“快吃吧,我今日做了許多,等你要給巽風送信時,可以遣靈鴿一并送些到蒼鹽海去。”她忍俊不禁,望着他,笑意深深,心卻咚咚跳動,“吃完了就陪我看看書吧,你可是好早前就說過要陪我一同看的,日光正好,若不抓住這良辰美景,大好時光豈不虛度?”
東方青蒼伸手在她下颔輕輕一刮,在她反應過來之前便收回手去,嘴角閃過一縷不易察覺的笑意,溫和應答道:“好。”
他重回世間後與小蘭花之間相處的日子越來越久。雖說兩人早有約定,許多事不再瞞着彼此,但卻也默契異常,極少向對方提及失去對方的那些年月裡他們的傷懷與等待,不約而同輕描淡寫的一筆帶過,就算提及,也都是千帆過盡後的釋然。
他後來曾與她說過當年仙月大戰後他以燃燒元神為代價所沉入的那個夢境,提及他們在夢境中那些很是幸福美滿,可若憶及現實便覺痛徹心扉的相伴相守。小蘭花聽出他語聲中未盡的傷情,兼之又有意想緩解下他即将沉入過去那場無果幻夢中的心緒,便提議此後若有空閑,兩人就學一學他那夢境,一起靠在命格樹下讀書閑聊——畢竟她自己本身也極其喜歡如此去做。
于是兩人後來便經常在命格樹下并肩而坐,東方青蒼看文書,小蘭花則興緻勃勃讀些話本史傳,若近來水雲天中的司命殿内命簿需她調用,她還會饒有興緻地翻一翻凡人命簿。大多數時間裡都是他們各讀各的,可他的記憶力向來極佳,故而上一刻他還在凝神思索蒼鹽海某地異動該如何處置,下一刻便能就小蘭花對于故事自言自語的疑惑與感慨出言評判,然後在她的恍然大悟中低低笑起來。
這樣溫暖而又美好的日子仿佛沒有盡頭。
小蘭花今日讀的是本行記。筆者大抵對雲夢澤的曆史沿革極為熟悉,寥寥數語從戰火紛飛說到商旅駝隊,從巍峨雄關說到古寺故城,令那掩于一望無際蒼茫之中的青史與烽煙越過文字,越過雲夢澤與息山的遙遠距離,直直墜入她眼底,她讀起筆者那無法潛藏的深切情感,隻覺向往與新奇。
可或許是這樣的平靜安然太過令人心醉,又或是這樣溫暖的陽光的确很适合小憩,她讀着讀着,思緒還停留在書中旅者在廣袤邊境遇到的孤城落日,眼睛卻在逐漸閉合,精神也開始陷入迷蒙。
她恍惚之間扯了扯東方青蒼的衣袖,東方青蒼的視線從手中的繁雜政務中移開,也沒說話,隻順着她的牽引,微微向她身邊靠了靠。
她攥着東方青蒼的手,輕輕道:“我也想去河西了。”
東方青蒼合了折子,默默看着她,等着她接下來的話。
“銀星曾去過許多次河西,也與我提過其間的長河落日,大漠孤煙。她與我提及時極為激動,言道她在雲夢澤遊曆多次,唯一能出其右的隻有吐蕃的雪山與神湖。我那時其實是動了心思的,可當時我仍在為碎靈淵的舊事傷神,一直抗拒重回雲夢澤。後來我有了機緣,卻一直未有機會前去。”小蘭花迷迷糊糊地喃喃道,“大木頭,我們下次再去雲夢澤時,也一起去河西看看吧,你可是東方員外,富可敵國,就算前去河西,也無人敢輕慢于你。便就陪我走上這一程,好不好?”
未待東方青蒼應聲,她便又絮絮呢喃起來。
“算算日子,我們是不是快回蒼鹽海了?我都想觞阙和結黎他們了,也不知道他們近來如何,收養的那些孩子都還好不好,結黎甚至連信都不常給我寫一封,我上回見她還是我們去雲夢澤前那夜,她是不是如今堆金積玉,就忘記還有我這個朋友時常想見她了……上次離開蒼鹽海司命殿時我在小擺台上多留了株蘭花草,也不知如今它是否依舊茂盛如往昔……
“是不是又快到山月節啦?我想了好幾種同心鎖的花樣,等到時候你幫我選一選,看看哪種更好看……不過我們若當真每次山月節都去挂一回鎖,那年深日久,相思橋會不會被我們的同心鎖壓塌?……大木頭,我們要是因為同心鎖壓塌了橋而在月族子民面前丢醜,那該怎麼辦才好?這麼說來,我們是不是現在就該想想應對之法……”
她的聲音越來越輕,最後幾個字好像都糊在了一起:“還有話本,你離開後我才發現當年你竟在息山司命殿中留了那麼多話本,你是從何時知道我愛讀故事的?之前留在息山等你時我與銀星一起看了好多凡人筆下的故事,後來就愈發覺着凡人若寫起仙妖鬼魔,竟也是天馬行空,揮灑自如,有時候想想竟比水雲天與蒼鹽海這些真實存在的景緻與故聞更加瑰麗奇幻……”
她似乎還想繼續說下去,可已然朦胧的精神卻無法支撐她的話語,“唔”了一聲,随即便靠在東方青蒼懷中沉沉陷入夢鄉。
東方青蒼很想告訴她山月節千年一度,若細細算來,大抵還要再等上近四百年才能再見到滿月與山體相合的景緻。不過若她想,就算山月節未至,他也可以與她一同去相思橋上挂鎖,畢竟當年那再未實現的遺憾早已成為他心底微小的執念,留待日後彌補。
他一早便知她喜歡故事,當年暫居司命殿時他借機翻遍了殿内的仙族史書,自然也看到了那擺了好幾架子的話本。寂月宮中藏書萬千,他那時又企圖以司命殿勾起她身為小蘭花的記憶,在準備時便也隻當她是小蘭花,将他之前曾想過送與她看的話本史傳盡數運到了息山的司命殿中。隻是他也未曾想到,小蘭花真正翻開那些陳年古籍時,卻已是一切天翻地覆之後。
至于她所提及的雲夢澤景緻……雖說蒼鹽海的政務軍務如今是由他和巽風共同分擔,但總歸是較之過往有所得閑,也有數萬年漫長的未來可以計劃憧憬,他們可以一處一處,将那些她心生向往的,想要親眼得見的三界河山盡數走遍,盡數看遍。
他心裡想了許多,卻并未言語,也不曾出聲驚擾眼前這惬意的安甯,隻是輕輕抓住了小蘭花的指尖,與她十指相扣。
黃昏的斜陽照在他的臉上,為他整個人平添了幾分暖意,司命殿也在萬丈霞光中變得更為明麗,暮色蒼茫,光影斑駁,溫和的霞光打在命格樹前,将他們相依的影子映得長長。
他看了看微暮的天色,最終還是沒有叫醒身邊的姑娘,隻輕輕擡手,在她頰邊微一摩挲。東方青蒼心想,若是再過半個時辰她還未醒,那他就隻得出言去攪她的清夢了,否則入夜之後她又會神志清醒,輾轉難眠。息山的夜晚向來是月明千裡,待用過晚膳,他可以與她一起去息蘭聖境看月亮。
至于如今,就先讓她沉沉睡着吧,就算她向來喜歡這樣山行落日下絕壁的壯闊,卻也不急于這一日,畢竟他們以後還有很多相守的時間,也能攜手走過三界九州的萬裡山河。無論是在息山、蒼鹽海亦或是雲夢澤,他們都可以看到無數次這樣絢爛的霞光,那個姑娘也一定會在這樣的晚霞之中驚喜萬分,展袖揚眉,在如血殘陽之中轉頭望着他,唇邊現出明媚的微笑。
其實現在想來,自從互通心意後,他總是貪戀她的微笑。他貪戀她的明豔動人,貪戀她的明眸皓齒,也貪戀她笑掩微妝之時的自在無拘,溫柔淑儀,好似能照亮他的整片世界。
大概是因為……她那眉眼春山的笑容,是他生命中永遠不滅的盈盈明光。
後來東方青蒼再未做過小蘭花自戕的噩夢。
而在漫長的歲月之中,在三界九州的數萬裡河山之間,在四季輪轉的風景之内,他也看到了太多次身邊小蘭花嫣然解頤的笑容。
那時東方青蒼最愛做的事便是在風中握緊她的手,與她并肩向前走去。走過司命殿的熟悉風景,走向蒼鹽海的月與息山的豔陽,走向雲夢澤的燈火,走向獨屬于他們二人的廣袤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