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甯六年乍暖還寒的秋天,我與方穆清在真定聽了場極為有趣的說書。
過去總聽人提及真定古樸厚重之名,過去雖總在北地漫遊,卻一直未有機會親自來真定一觀。如今我們才自西域歸來,近來又無想要再去邊疆的念頭,于是我與他一拍即合,将細軟收拾妥當,轉頭便來了真定。
抵達真定時正是午後。秋風瑟瑟,吹落槐樹的木葉,城郊那座龍興寺的秋菊卻開的旺盛。我踏着黃葉在大悲閣中敬了香,又去了摩尼殿看那些色彩斑斓的壁畫。方穆清依舊在殿外等我,他站在殿外一棵銀杏樹下,見我走來,微笑着遞給我一片泛黃的銀杏樹葉:“下次你再寫《河山行紀》時,可以用它來做書簽。”
回城時正值申時末,我們簡單用了晚膳,遊玩的興緻不減反增,便在街上閑逛。人來人往的街旁立着一座嶄新的建築,雕欄畫棟,富麗堂皇,是座新開不久的茶樓。
茶樓之中人來人往,絡繹不絕,人音嘈雜,聲聞鼎沸。我素來不喜如此喧嚣,本以為這般喧鬧隻會存在于酒館之中,未曾想到茶樓也會如此,當即拉着方穆清便想離開。誰料沒走出幾步,忽聞茶樓二層一聲醒木脆響,刹那間滿座皆靜,落針可聞。
原來大家聚在這茶樓中為的是等待說書。我想離開,本就是因樓内的喧嚣繁雜,如今重歸安靜,離開的腳步便也慢了些。
說書人悠揚洪亮的聲音傳入耳中,講的似乎是樁前朝曾發生在鹿城一富商府中的無頭公案。江南鹿城素有富貴風流之名,少年意氣的公子王孫,衣香鬓影的雍容女子,漫天華彩的燈火,小橋流水的庭院,如此種種,為人稱道。故而,這種繁華且恣意的地方自然也會是人們口耳相傳的奇事異聞的多發之處。
我向來對這些志怪懸異之事興趣盎然,好奇之下便站在旁邊聽了會兒。誰知一聽便被這離奇又玄妙的故事吸引,也不想再去街上逛,隻想将這故事聽完。方穆清有些無奈地瞧着我,我才想同他說一句“你若不願,便先回客棧等我”,誰料他隻是伸出手為我理了理鬓邊的發絲,便拉着我一同尋位置坐了下來。
說書人的聲音幽幽響起:
“話說前朝鹿城,某年正月,忽然來了一對兄妹。兄長是金陵有名的富商員外,複姓東方,家财萬貫,資藉豪富,甫一到鹿城,為了在這富貴風流之地享樂精緻,随手便置辦了一套大宅。”
我正聽得入迷,忽然一道柔軟堅定,又帶着些許無奈的聲音自我身側傳來,偏生将我方才自心中描繪出的幻象,什麼富麗堂皇的東方府,什麼尊貴闊綽的東方員外盡數打散:
“不是的。”
我有些好奇,轉頭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方才開口的是個與我年歲相仿的姑娘,就坐在我身邊的位置,穿着件蓮紫色寶花紗衫子,淺黃寶相花蓮瓣裙,還挽着條紅白色的暈染帔子,高髻之上簪着支蘭花錾刻琉璃钗,很是溫柔熱情的模樣。
她雙目炯炯地望着台上那眉飛色舞的說書人,察覺到我的目光,又轉頭向我看來。唇邊的笑像是無奈,又像是饒有興緻,扯了扯嘴角,低聲嘀咕:“東方員外才不是那種隻為在鹿城極盡享樂便置辦大宅的人……不過他生活向來精緻,也絕不會随意自降身價,這倒是真的。”
我見她目光晶亮,說得認真,便猜測她大抵是聽入了迷,為故事中東方員外的俊朗神秘而向往,所以才如此這般。微微湊得離她近了些,低聲道:“不必如此在意。畢竟隻是個故事,那說書人為了能讓故事跌宕起伏,引人注意,自然要增添些細節。”
“為了講故事我能理解。可……”她微擡下颚,向台上說書人的方向示意,“這也太離譜了吧……”
“都是前朝已散于塵煙之中的舊事了,你我又怎會知曉細節?或許他所言都是真的也說不定,又或者,這其中并無一句真話,盡數是後人似是而非的附會。”我說着,擡目看了眼台上。那說書人正說得興緻勃勃,我聽他言語,似是在說那東方員外的妹妹蘭花娘子是何等芳姿,還有那傳聞中“百花仙下第一人”的美譽。
“明明東方……”那女子欲言又止,似是想說些什麼,誰料才要開口,便聽她身旁的男子輕咳一聲。她嗔怪一般看了他一眼,随即卻不再接話,隻是坐正了些,繼續凝神聽那說書人的話語。
她唇角似又上揚些許,話語之中卻有些支支吾吾,像是在掩飾什麼:“明明我之前與人同去晉陽時,也曾聽旁人說起過這樁異聞,隻是那時我聽到的,可不是如此誇張的故事。”
我也因她的舉動而看向坐在她身邊的男子。他穿了一身鴉青色的圓領袍,明明是有些挑人的顔色,可穿在他的身上卻毫無半分違和之感。長發隻以一支玉簪束起,卻又不失那種似乎是與生俱來的高貴氣質,一看便并非出身于尋常人家。而又因其于燈火通明的茶樓之中身着暗色衣衫,因此也更加襯得他身材俊朗挺拔,尊貴而不失典雅。
她注意到了我好奇詢問的目光,有些羞赧地對我笑了笑,話語之中卻帶了些微美滿:“這是我夫君,複姓東方,我們一同來的。一早便聽真定城中這位說書人講史述異繪聲繪色,活靈活現之名,如今終于前來一觀,雖然他這故事委實太言過其實,不過終歸,不虛此行。”
我有些訝異,看她打扮還是個姑娘的模樣,沒想到竟已嫁做人婦,方才就要出口的一聲“姑娘”就這樣滞于唇邊。她見我窘迫,連連擺手:“千萬莫喚我‘夫人’!‘姑娘’還好,每次聽人叫我‘夫人’,都感覺将我叫老了千……十餘歲。”
她言語天真,我忍不住微微一笑,從善如流,開口喚了她一聲“姑娘”。
後來不知怎麼,一來二去,我們竟聊了起來。
許是這說書人所講的故事确實跌宕起伏,但她口中所謂的故事真相卻更加讓人心驚,許是我喜歡她那溫柔軟糯的聲音與直來直往的性子,又或者我們本就投緣,總歸後來說書人在台上說的眉飛色舞,她在台下一句一句或無奈,或好笑地駁得真切,而我,則是聽得津津有味,饒有興緻。方穆清起先還頻頻側目,後來見我完全入迷,便隻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由着我來。
我與她聊了半晌,這才發覺我們誰都沒有告知對方姓名,竟就這樣互相稱對方為‘姑娘’,頗為麻煩地說到現在。她好歹同我說過她夫君姓氏,我卻什麼都沒同她提過。
“我姓沈,小字君如,這是我夫君,長安方穆清——隻是如姑娘那般,也别喚我‘夫人’了,我們并不在意這些言語之上的形式。”既然她都提及了她夫君,那我再将方穆清晾在一邊也委實說不過去——雖然他并不在意——“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她“诶”了聲,訝異地瞧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