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說書人的架勢,這說書大抵還要再講上小半個時辰,”我擡眼示意,唇邊現出個狡黠的笑,“你我二人,當真要這樣一口一個‘姑娘’來稱呼對方嗎?”
話音剛落,我便低笑出聲。她見我如此,微微一愣,随即亦随我一同笑了起來。
“我叫蘭……”她說到此處,忽地止了語聲,而後深吸一口氣,繼續接了下去,“——息芸,我叫息芸。”
二樓高台之上說書人依舊容光煥發,故事也從蕭二郎苦尋夢中人進行到兩方互下聘禮互換八字,婚期定在了同一日,兩座府邸喜氣洋洋,一切靜待花朝之夜合卺禮成,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歡娛在今夕,嬿婉及良時。
息芸似有些興奮,那說書人每說上一段故事,她便要自己念叨着更改一些:“哪裡是這麼容易的,蕭潤險些就為情所傷遠赴邊關了,說來也不知他若當真去了,那他父親和他兄長會作何感想。話說他和蘭花娘子的親事能成,還要感謝……”
“感謝什麼?”她話還沒說完,她身邊的東方公子忽地接過了話。我與她十分默契地轉頭看去,隻見東方公子不知何時已轉頭望着我們兩個,威壓湧現,看着息芸的那雙瞳中不知為何,竟有些警告的意味。
我敏銳地察覺出不對勁來——要麼是他們兩個不對,要麼就是息芸方才說的那句話不對,又或者,她即将說出的話語在東方公子看來有什麼問題。
“咳,”息芸輕輕咳了一聲,“……感謝蕭潤,感謝他自己,感謝他及時醒過神來,在城郊官道前‘懸崖勒馬’,沒有去邊城苦寒之地戍邊一世。”
東方公子複又别過頭去,看神情,似乎較為滿意。
兄妹同時成婚本是大吉的喜事,可這樣的上上大吉最終也隻停留在此。
大婚之前,蕭潤的書童曲水被發現死于道路之中,似是被撞身亡,而成婚之夜,飛仙閣惋卿娘子身着嫁衣,雙唇烏黑,于東方府回廊之中香消玉殒;蕭潤一身喜服,被人一劍穿心,死于自己的婚禮之夜。
鹿城地處江南,花朝月夕之時原不該有雪,但那夜卻罕見地飄起了飛雪。第二日宿醉的賓客醒過來後,舉目所見隻有被漫天大雪掩蓋的血色,以及空空蕩蕩,毫無生氣的東方府。
東方員外與蘭花娘子失蹤于他們各自的大婚之夜,自此,再無一人見過他們的蹤迹。
這是我結合說書人的講述與息芸的補充與更改之後,最終總結出來的所謂“鹿城真相”——後來想想,我能一邊與她認真說話,還能一邊将高台上說書人所講的那故事聽得八九不離十,這已出乎我的意料。
我甚至沒有想到,我們聊着聊着,大概是息芸對那鹿城詭異故事亦改無可改,竟漸漸聊到了國朝的萬裡河山之上。息芸說她并不常出門行旅,可我卻是走南闖北慣了的人,她自然好奇,一疊聲讓我多與她講些錦繡河山之中的壯美風景。
于是我在得知他們曾在幾年前來過晉陽,打算日後再去江南,甚至因為我的講述而對雲州心生向往後,終于忍不住出言道:“你們這次其實可以先去雲州的。從雲州到晉陽,到真定,再下鹿城,會更為快捷些。”
“其實……”息芸的聲音忽然小了不少,我疑惑看她,她卻隻招手示意,讓我附耳過去,“我已有孕一月,這次來真定,是他帶我出來散心的,待不了太久。”
這次驚訝的人換成了我。并非其他,隻是看息芸的模樣,與東方公子就像我與方穆清那般,是情正濃時,新婚燕爾,卻沒想到,原來她的腹中,已有一個小生命正在悄悄孕育。
“其實我這趟出來,他還十分不願呢,生怕我出什麼事。而且他之前因為一些緣故,許久沒有回家,家中事務都是由他弟弟代掌,雖說如今是他們兄弟二人一同處理事務,可其實,還是很忙的。
“他是家中的長子,又是整個家族的統領者,自一開始,就承擔了避無可避的沉重責任;而我起初天真活潑,後來卻也承擔了屬于我家族的責任,也做出了自己的選擇。我們之前……曾經曆過許多事。踏過荊棘,亦面對過質疑與非議。他曾失去過我,我也曾失去過他。所以我們彼此間失而複得之後總是更加珍視對方,也更加舍不下對方——所以,我們真的很期待這個孩子的降世。”
息芸說這番話時,神色歡喜,眼中亮着光。觀她如此,我不由得略感好奇,能令她如今依然憧憬懷念,她與東方公子之間,又曾有一番什麼樣的故事呢?
東方公子看似一直在凝神聽着高台之上的說書,實則卻一直關注着我們的交談。大概也是因為如此,在息芸提及他們二人的兩次失去時,他的右手輕輕伸了過來,準确無誤地将寬大的掌心覆在了息芸的手上,而後,漸漸與她十指相扣。息芸訝異地擡眼望他,他卻出乎我意料地對她微微一笑,像是安慰,又像是給她獨屬于愛的勇氣與力量。
“息芸姑娘同東方公子的感情可真好。”我看着他們二人緊握的雙手,由衷感歎,“一定是琴瑟在禦,莫不靜好,鳳凰于飛,和鳴锵锵。”
東方公子不置可否,明燈之中,我感覺他的唇角似乎微微上揚了些許。息芸則一下笑出聲來:“沈姑娘可莫這樣說,他要驕傲的。不過……”她湊近些許,聲音輕柔,“他其實很愛聽這樣的話——我其實,也很喜歡聽。
“況且……我師父曾說過,世間萬物都是命,隻有愛之一字不是。若當真對何人情根深種,那生生世世,便都隻能認準他一個。”她說着,輕輕湊到我耳側,低低道:“沈姑娘和方公子,難道不是如此麼?”
我與她交談期間,已将我與方穆清間的緣分告知過她,也收獲了她的驚歎與祝福。
“是啊。”我亦笑起來,看向身側的方穆清,恰與他滿含情意的雙眼對了個正着,“……我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