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息芸與他四目相對時,那種昨夜忽地出現,而後一直萦繞在她心底的隐隐熟悉複又出現。他們好像已然相逢了億萬次,曆經過世事滄桑,亦經曆過死生契闊。他們深深地對望着,周圍的所有人和物、景與情,都已盡數散若輕煙。她眼底閃着訝然與了然,而他靜靜看着她,有道光自眸中一閃而過,她卻看不真切。
她看到他微微笑起來,“刷”的一聲,合上了手中的折扇:“好久不見——息芸姑娘。”
好久?息芸心底腹诽,明明前一夜這才見過的。不過她心底雖這般想着,面上卻分毫不顯。手攏于袖,亦對他揚起一個燦爛的笑容:
“東方員外,别來無恙。”
原來那位金陵的東方員外,竟就是昨夜那位月中仙人。息芸暗想。他究竟是如何尋到她,又如何做到驟然消失的呢?而又是為何,對昨夜的那句慶賀生辰避而不談呢?況且……于他二人的前塵往事而言,她是不是不該用“别來無恙”一詞,而是該道一聲“久違”?
她其實是遇見過他的,不過不是見面,而是神交。
息芸的母親笃信釋教,素來有抄經的習慣,隻是後來患有眼疾,不能長時間用眼,以免因傷神而加重病情。過去息芸常替她抄寫經文,久而久之,便也覺身處神佛前時身心都能變得甯靜,而佛龛前終日不絕的袅袅香煙與長明燈也逐漸不再嗆人,亦不再灼目。
她的字寫得極好,一筆簪花小楷令向來在子女教育上極為嚴苛的父親也不住贊賞。有時候母親也會讓她代筆,寫一封信寄出去。起初她隻當作為母親分憂,可寫着寫着逐漸覺察出不對來:那信中提及的人雖不知名姓,亦不知身份,卻是母親極為熟悉的人。行文間的口吻也不似世家交際時的你來我往,反倒是老友相聚一般自如無拘。
終于有一日她沒有忍住,在寫好信後終于将這疑惑問出口來:“阿娘,信中提及的這位‘阿月’,究竟是誰呀?”
母親隻是微笑,伸手掃過她的發,輕柔地拭去她臉上的汗珠:“是阿娘的一位故人。”
後來息芸這才知道母親與東方家的恩怨糾葛。
東方家的主母與母親是閨中密友,自小一起長大,是關中有名的才女。隻是當初母親嫁入了息家,而她則嫁給了江南有名的富商。一南一北,而東方夫人又與夫君遊曆四方,雖府邸地處金陵,卻是四海為家,行遍九州的,自此後二人極少有機緣見面,哪怕母親去了金陵,都未必能夠遇到東方夫人。可雖說如此,她們二人卻一直不曾斷過書信往來,有時也互相為彼此抄寫些經文,聊以消磨這相隔兩地的寂寞。
隻在有一年息芸寄出的經書與信件再沒收到回複,取而代之的則是陌生的字迹。筆者的書法極好,如飛龍騰雲,又如蛟龍入海,帶着散不去的傲氣。她打開那張薄如蟬翼的信紙,筆者是那位有些陌生的東方員外,篇幅不長,開篇便是一句簡短的話語,言道,東方夫人不在了。
這也是她初次與東方員外有所交集。他信中并無諱言,亦不曾用那些華麗的骈四俪六,極為簡單,卻又極為明了。落款處并未如一些世家公子那般用自己的私印,而是幹脆利落,落下了他的名字。
東方青蒼。
息芸抓着信紙,無聲念着這個名字,感受着唇齒間因為低聲的發音而産生的碰撞。真是個好聽的名字,她忍不住想。青蒼,是因為四象中的東蒼龍嗎?
她在寂靜的屋中默然良久,最終拿起筆來,想給他寫回信。這是她第一次給一位男子主動寫信,卻是給這位她母親的故人之子,于她而言完全陌生的東方員外,而她去信的本意也并沒有戲文中常寫的那般複雜彎繞,隻是出于善良的本心,想要他節哀。
原本以為這封信寄出便已是石沉大海,誰料沒過多久,她竟當真收到了東方員外的回信。
既然對方已然回信,那于情于理,她都沒有不再寄信的道理。于是息芸便複又給他回了信,不過半月,他的回信便又寄了來。久而久之,兩人竟就這樣互通起書信來。
她曾同他說起過自己讀書時心中的所思所感,甚至總能收到他的二三回應,有時還會讓她心生知己之感,又忍不住在想他究竟讀了多少書。他也曾同她說起自己在各地行商時的見聞與當地的風土人情,直叫她心生向往,暗暗發誓日後定要親身前去一趟。雖然東方夫人已逝,可息芸抄經的習慣卻一直保留了下來,有時她也會順便給他寄過去一冊,言道如此能夠靜心,他也次次笑納,雖極少在信中同她探讨佛理,可觀他行文卻明顯能夠覺察得出,他定然是一冊一冊盡數讀過了的,否則不會對個中深意如此熟悉。
後來兩人在書信間熟識了,彼此也都不再公事公辦地以敬稱稱呼對方。她開始喚對方“東方員外”,而他則因她某日在信中提及自己與蘭花的奇妙緣分,而為她起了個别号“蘭花娘子”。
他看到過她的悲傷與快樂,也曾在紙筆之間,與她一起經曆那些足以讓她出言記錄的事,甚至有時也會如她一般,為她寄來一本自己抄寫的經文。她臨離開關中前其實給他寄了信,他之前在信中說自己會在金陵留些日子,她便算着時間,寄到了金陵的東方府上。誰料她人還未進涼州城門,便已遇到了他;而在她十七歲生辰的當日,她便又與他極為正式地重新相見。
算來,當時她寄出的那封信還未到金陵,他便已抵達了涼州。
那一刻息芸心中想了許多:驚訝、了然、不解,還有一種本該如此的淡然。過去讀經文時,心底所感受到的淡淡安甯驟然現于眼前,東方員外其人一如他信中漂亮的字迹,讓她驚喜非常,卻又覺得這驚喜委實太過缥缈。
她終于感受到了自己對他的信任,他給她的支撐,放到現實之中究竟會給她怎樣的寬慰。仿若風雨之中遇到故人,又好像久别之後複又歸來,令她歡欣喜悅,婉約而靜好。
息芸望着他微笑,心中想到的卻是:我終于見到你了。
東方員外——東方青蒼,我終于見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