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因為東方家是金陵數一數二的富商,而且他母親又是阿娘故人的緣故吧,息芸這樣想着。
她向來不會終日将自己困在房中,因此時常會與東方青蒼打上照面。他見了她,時常會微笑看她,間或問上一句近來可好,或是府上諸事如何如何,她起初還對他守着禮數,可不知何時起,便也不耐于那些繁文缛節。
她時常會見到他。時而是當她信步走過花園時,見他閑适地站在荷塘之前,察覺到她的停駐,擡起頭來對她一笑;時而是她行過回廊之時,見他坐在涼亭之中,執筆認真地寫着些什麼,筆鋒銳利,卻又帶着溫潤與柔和;又或者是她有時路過父親的書房之前,見他和父親相對而坐說着什麼,她聽不懂他們所說的内容,但卻感覺似是什麼于他有利的事,因為她可以聽出來他聲音之中蘊含的欣喜。
似乎隻要看到東方員外,家中平淡而又安然的日子便明亮了不少。
息芸其實是個很随遇而安的人,後來随母親在佛前久了,心性更是淡泊,除了在外那種絕不會甘于苦守後院,而是立志走遍萬裡河山的淩雲之志外,身處家中時不過讀讀書,練練字,餘下的也不過是尋個人來聽一聽自己心中的紛亂念頭。除此之外,她心中交織的那些心思與尋常的女兒家無甚區别,可那種每當見過東方青蒼之後便會驟然興起的欣喜明朗,未來可期之意,息芸雖是明白,卻是不懂的。
她與東方青蒼逐漸熟悉起來。息芸雖出身大族,可她父親本身是個不拘禮法的人,而息家教養兒女,也并不認可那種女子隻該留在後宅學習如何主持中饋這樣的觀念,況且她自己也并不是那些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家閨秀。因此在她終于将見到其人後的那些隐隐約約的别扭與陌生盡數忘卻後,她與東方青蒼開始相約同遊涼州城。
時而是她拉着他去逛自己向來情有獨鐘的首飾鋪子,然後看他對着琳琅滿目的首飾發怔。息芸原本以為東方青蒼身為男子,對妝奁之物定然無甚了解,可卻沒想到他的眼光極其準确,能夠第一時間便尋到她亦極為喜愛的款式花樣;時而是他約她去茶樓品茗,實際上卻都是她自己在說,而他在一旁靜靜聽着;時而是端陽之時他拉她一同去看龍舟競渡,最後兩個人卻都沒怎麼細看龍舟,隻是在不經意間突兀地發覺兩人手上的五色縷是完全一樣的,息芸好奇,把自己的腕子湊到他的左腕旁,兩條細而精緻的五色縷交相輝映。他們相望半晌,忽然異常默契地笑了起來。
不遠處響起人們震耳欲聾的歡呼,第一支龍舟靠岸了。
她與東方青蒼雖相識不過三月,卻如同相識多年的老友一般。他們總是能異口同聲說出許多彼此都認可的觀念,也能在面對很多事時固執地堅持自己的想法,而後默契地各退一步,給對方原則之内的尊重。
東方員外彬彬有禮,風彩卓然之名她先前已在信中感受過了,卻不曾想他竟會是如此熟不拘禮之人。
雖然她其實也并未覺得有何不好。
她與東方青蒼這樣微妙卻又自然的平衡直至那日他們相約茶樓聽戲,這才開始漸漸被打破。
那是出講前世今生的戲。一位出身尋常人家的書生與高門大戶的小姐定下終身,書生進京趕考求取功名,小姐苦等多時最後無奈放棄另嫁他人,待書生苦讀入仕後重回小姐府上,一切卻已物是人非。正當傷情難耐之時,忽地見另一位男子驟然現于台上,揚着聲腔詢問台下看客是否看到了他的夫人,衆人自然紛紛搖頭。正當他焦灼難耐之際,随着清脆的鑼鼓聲響,一位粉裙麗人自台下轉出。
衆人連連驚歎,小蘭花亦“诶”了一聲。原來這位女子便是這出戲開場時,站在台上對着觀衆言語,驚訝于那故事中的書生小姐與自己和夫君有相同姓名且有共同信物的小娘子。
而後,一切各歸各位,前世緣分難續,今生得以圓滿。
“你說,你相信會有如這出戲一般的前世今生嗎?又或是仙人亦會下凡曆劫這種凡塵之願?”息芸正看的出神,忽地聽一旁的東方青蒼問她。她在雷鳴般的掌聲中轉過頭去,卻見他目若朗星,正深深瞧着她,眉眼中閃着她看不懂的情緒。
“東方員外——”她不住搖頭,有些無奈,卻又有些好笑,帶着笑意拖長了尾音叫他,“你我都是讀過太多佛經的人,你問我是否相信轉世輪回?”
“我不信釋教,至于經文,那是另碼事。”東方青蒼沉默半刻,随即看似認真地凝眸,目光一閃,卻仍看着她。
“你隻信你自己?”她揚了眉,依照自己對他的了解接着問。
“也不是。”他搖了搖頭,沉聲道,雙目卻逐漸泛起怅然,像是想到了什麼,“若說信仰,其實也并非不信。隻是……那與神佛,是截然不同的。”
他眉眼沉沉,可話語卻又偏是一本正經。她望他良久,見他仍是這副模樣,忍不住一下笑出聲來:“我又不是真的在追問到底,你這人怎麼一句玩笑話也當真呀?真像塊大木頭一樣。”
話音剛落,東方青蒼的神情驟然僵住,随即刹那間便變成了無與倫比的驚訝,甚至還有幾分淡淡的希冀。
他就那麼愣在了那裡,呆呆望着息芸,不言也不動,甚至連呼吸都微不可聞。
這是息芸與東方青蒼相識這數月以來首次見他露出如此神情。向來便極為擅長掩飾情緒的他此刻卻再不複方才的沉靜。好像是受到了極大的驚訝,心頭所思所想盡數被人洞悉得徹徹底底。
息芸被他的反應吓了一跳,喚了他一聲“東方青蒼”,他卻還是沒有反應。最後她實在不解,坐的離他近了些,伸出手來,在他的眼前晃了好幾下:“怎麼了?”
東方青蒼擡起眼來,神情隐在茶樓裡的陰影之中,那與息芸對視的雙眼深邃得好似無底無邊的潭水,其中萬千心緒交織,卻讓她全然看不明白。
“你為何喚我……”他的面色晦暗不明,語聲飄忽,随着衆人的歡呼一并散了出去,“‘大木頭’?”
“因為總叫你東方員外,聽起來總多些陌生,就像你與我不熟識一樣——但其實你我又早已相識。”她微微歪了歪頭,一副認真的模樣,眼底卻閃着清澈的溫柔,“叫‘大木頭’,這樣才親切呀。你方才面對我一句戲言都那般認真,可不就是塊有些遲鈍的木頭嗎?”
最後隻聽東方青蒼長長地歎息一聲,卻不知他究竟在歎些什麼,又究竟在感慨些什麼。他定定看着息芸,喟然道:“……一模一樣。”
“什麼一模一樣?”息芸愣愣地呆睜着雙眼,不解于眼前人的異樣,随即卻又将心底的疑惑抛之腦後,隻當他是從未被人如此喚過,有些不好意思罷了,柔聲寬慰道,“哎呀,隻是一個稱呼而已。說到這個,我方才在想,既然我為你起了别稱,那禮尚往來,我也讓你喚我的别稱好了。之前想讓你如我阿兄一般喚我小芸,你說這個小字不好聽,嗯……那你可以喚我‘小蘭花’呀,我本身就很喜歡蘭花,你不是也喜歡叫我‘蘭花娘子’嗎,這樣剛好,兩相折中啦。”
誰料東方青蒼似乎因為她的這番話而變得更訝然了。他怔怔地看着息芸,嘴唇嗡動,幾次三番卻都說不出一句話來。
息芸終于覺察出不對來。她有些奇怪,亦有些擔憂,開口輕喚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人:“是……這個名字,有何不妥嗎?”
他微微搖頭,似是無可奈何,随即卻深深看着她,好像要将她的面容相貌牢牢記在心裡。接着便開了口,語聲堅定不移,好似山崩海嘯,天塌地裂,亦無法令他更改半分。
“沒有……小蘭花,我很開心,我真的……很開心。
可息芸總覺得他的眼底閃着極為複雜的情緒,像是悲傷,像是歡喜,又像是深切的遺憾。
她看不懂,亦看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