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黎再回到寂月宮時，正好趕上九幽城落雪。

她剛從雲夢澤回來，此次回來又是為了件喜事，故而也沒換月族的衣裳，就穿了身凡間女子時興的牙色短襖，石蕊雲裥瑞錦背子與紅黃交接的十二幅間色羅裙，挽着條雀藍團花披帛，發髻上簪着一對小巧而精緻的蝴蝶珍珠流蘇钗，整個人明豔得如同蒼鹽海的朝陽。九幽的春日雖會落雪，卻隻有積雪，少見寒風，故而她雖才自雲夢澤中邊地的初秋時節歸來，作這身打扮卻也不覺寒涼，隻是行走時微感冷肅而已。

她提着盞宮燈，順着侍女的引領穿過回廊，那侍女是寂月宮中的老人，過去結黎還留在九幽時便同她熟識，後來她離了宮，她也一直留在宮中做事，如今在寂月宮已能被人稱一聲女史。結黎雖與觞阙成婚多年，後者在蒼鹽海地位亦是不低，可實則卻也沒什麼架子，一路和她笑鬧閑聊，便如同自己還是當初在寂月宮不起眼的宮人，隻是因為要在此陪着小蘭花而被東方青蒼允許暫住，後來那些分合離亂全都不曾發生過。

她們邊走邊說，既聊起寂月宮如今的變化，還聊到過去她還在宮中時的前塵往事。說着說着便聽對方長歎一口氣，語聲依舊歡快，卻略帶感慨：“當初你和觞阙将軍的大婚好像還在昨日，如今卻已過去這麼多年了。”

“尊上同小蘭花成婚之後，寂月宮已有數百年未曾再辦過喜事，當真是一晃許多年。”結黎手中的燈籠映上月色下明亮的雪光，平添了幾分暖調。可她的雙頰卻泛着微紅，繁星之下，如花的容顔被映得格外耀眼，“小蘭花定是開心的。她最愛熱鬧了，如今有場喜事能令八方雲集，她定會興奮得數月緩不過神來。”

“如今你回來了，月主會更開心的。結黎，你可是月主的貴客，我雖不常在月主跟前當值，卻也聽她念過許多次你的名字，想必是極為期盼你再回寂月宮來。”侍女應着她的話說下去，眼中不乏羨慕。

她輕輕呼出一口氣，沒有再行接話，微微揚手，恰好接住了屋檐下的一片落雪。

一來二去之間，兩人便就這樣走到了正殿。這邊侍女剛剛通傳道：“尊上，月主殿下，結黎姑娘……”屋裡小蘭花含笑的聲音已響了起來：“來得正好，快進來吧！”

結黎理了理鬓角的碎發，擡眼望着燈火通明的内殿，向身旁的侍女微一颔首，便擡步邁進了殿内。

她剛進殿便覺渾身一暖，殿内較之殿外更為甯寂，飄揚的雪循着夜色飄落進來，很快便化成星星點點的水珠散在葡萄中窠立鳳紋寶相花地毯上，再尋不到蹤迹。似乎有什麼看不見的神力籠罩這座殿堂，令殿内再無風雪嚴寒。雖說如此，屋内卻并無炭火，兩側廊中甚至還探出兩支蘭花枝來，像是正值盛放，乍一看不似巍峨莊嚴的寂月宮内廷，倒像是她亦記憶深刻的司命殿花房。她剛适應了殿内的花團錦簇，便聽到一聲清脆而歡悅的喚聲，喊的正是她的名字：“結黎！”

她循聲望去，小蘭花在正堂案幾之後已站起身來，正翹首望着她這個方向。她身旁是面容溫和的東方青蒼，他臉上還帶着未曾散去的微笑，好似方才兩人正聊着的事令他極為開心。小蘭花身前的案上散着幾冊書，似乎剛經她細細翻閱，還未合攏，好像還能窺得她夾在書頁間的二三花箋。

見結黎望過來，她眼底驚喜神色更盛，提裙疾行，自上首一路沖到她身邊，笑吟吟地拉着她一連轉了好幾個圈：“好久不見！你怎麼一去這麼久呀，我好想你。”

話音未落，卻又望着她，佯裝嗔怒：“若非此次阿靈成婚，你是不是還不想着回來見我一面？下次若再如此，我可就真生氣了。”

結黎被她拉着轉得略有些暈眩，緩了一刹這才回過神來。她擡起眼來，正好對上小蘭花的雙眼，澄明清澈一如當初。她也沒穿蒼鹽海月主的服飾，隻穿了代表息山神女的銀白色衫裙，戴着花絲錾刻的蘭花紋發冠，兩邊還簪着對精緻的流雲钗。眉目婉約，容光煥發，明眸流轉之間，方才看過的漫天繁星仿佛都成了映襯明珠的螢火。

她亦不自覺随她一起笑起來。

“本想着再早些回來的，可我在雲夢澤遇到了我阿姐，便随她去了水雲天看望父親，緊趕慢趕，這才如期趕了回來——莫非觞阙沒和你們說嗎？”

兩人随着她的呼喚而一同望向不遠處的東方青蒼和站在他身側的觞阙。結黎就算在小蘭花面前再大大咧咧，卻也不敢對東方青蒼如此，輕輕松開小蘭花的手，規規矩矩向他行了一禮，直起身後，又深深望着他身後那人。他眉宇之間笑意溫暖，就如最初在寂月宮見到他時那般，似乎一直沒有任何改變。

“結黎，”他唇邊驟然露出笑容，如同朝陽般明豔，極為開心的模樣，看得旁邊東方青蒼忍不住現出淡淡的無奈神色。他一邊喚着她，還一邊用力向她揮着手，生怕她沒有給他回應，“你回來啦？”

“嗯。”結黎心底一暖，交握于袖中的雙手仿佛被他這目光捂得更為溫暖。她就那麼迎着風站在原地，也不曾走上前與他站在一處，隻定定望着他，唇邊卻如他一般，亦現出了些微燦爛的笑。

“我回來了。”

結黎和觞阙是在成婚一百八十七年時決定抽出時間來遊曆三界的。

那時四海清平，百姓安樂，九州三界再無戰亂，觞阙雖在東方青蒼重回世間後依舊領了軍職，可兩族兵戈漸息，連帶着他的軍務也少了許多，除了需要操練軍士之外也再無太多瑣事，便也倒出空來陪她一起。

過去她親曆了太多紛亂的事，故而極其向往大亂後的和平安定，碎靈淵之戰後同觞阙一起過慣了平靜的生活，便也隻覺蒼鹽海就是她的家，沒有想過離開。可後來結黎聽小蘭花說了太多她遊曆時的事，從浩瀚蒼茫的關山大漠到綿綿細雨的江南小橋，還有那些或悲或喜的凡人俗事，遂也忍不住心動。一夜觞阙來她的房間，隻見她怔怔翻着一本《四海行記》，思緒翻飛，甚至未曾發覺他已走近。

他想了半刻，最後輕輕在她身邊坐下來，握上她的手。她的思緒被他打亂，下意識顫了下身，而後見到是他，便又放松下來。觞阙攬着她，在她耳畔低語：“我們去雲夢澤走走吧。”

後來觞阙帶着她走了許多地方，無論是小蘭花曾對她說過的風光還是她亦心向往之的景緻，他都陪她一起走過。結黎也終于對他敞開心扉，不再掩藏過去曾深埋心底的往事與心緒。她同他說了自己之前的很多事。當初在海市的艱難求生，小蘭花曾與她說過的水雲天二三事，還有她曾遇到過的那些或令她歡喜，或令她愁眉不展的人們。

結黎說着說着總是恍惚，她的壽命較之妖族已足夠漫長，過去那些曾帶給她萬千情感的人們有些或許還在三界的某個角落生活，更多的人如今怕是已魂歸鴻蒙，化作忘川河畔的一抔塵土。

而觞阙這時總會看着她長歎口氣，眼底心疼與慶幸交疊：“幸好我遇到了你。”

她也笑起來：“也幸好我遇到的是你們。”

有次他們在凡間一處酒樓歇腳，此處的青梅酒據傳是冀州最佳，有酒客跋涉數十裡來此，隻為飲上一杯這裡醇香美酒。觞阙好酒，結黎酒量亦不差，成婚後兩人常常對飲，見此處美酒這般有名，便也來了興緻，在月華如水下你來我往地喝起酒來，可點了一桌的菜卻極少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