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過三巡,有樂聲響起,結黎眼中帶着微醺後的迷蒙,向大堂望去。舞姬一身黑衣,頭戴銀飾,足腕上的鈴铛随着轉動而叮當作響。她以面紗蒙面,舞姿曼妙靈動,卻又帶着些妩媚,在胡琴與筚篥的演奏中宛如蓮花。
她看了半晌,忽地想起什麼,帶着些好奇對身旁的男子低聲言語:“這樣顔色的裙子,倒是與寂月宮中的宮人有些近似。”
“是啊,”觞阙不語,卻驟然伸手,攬住她的肩頭,坐得離她又近了些,帶着笑意的聲音傳入她耳畔,“我還記得我第一次見你,你也是穿着那樣一身衣裳。”
結黎一怔,忽地想起那些屬于遙遠過去,已斑駁于歲月之中的舊事。時光匆匆,這麼多年過去,本以為自己早已記不太清那些往事,臨了才發現,那些她本以為早已忘記的過去,其實在她心中依舊記得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當初她受制于海市留芳閣,絞盡腦汁想混進寂月宮去見小蘭花,思來想去,唯有扮成那夜當值的宮人才是最為保險的選擇,便也是在那時同身旁的人不期而遇。
那時她穿着寂月宮宮人的螺青色裙子,蒙着面紗,面對他的問詢将頭垂得極低。後來被迫以真面目示人,卻也隻将全部經曆都放在與他插科打诨上以求脫身,直至無意中對上他的眼,這才發現那雙眼的明澈,宛如九幽城那夜的浩然明月。
她當年一心想的隻有如何逃離他,獲許離開時心底大大松了口氣,心道最好與他永世不再見。誰能料到後來他們之間竟有了如此深的緣分,她最後尋到的與她相伴餘生的人,竟會是他。
結黎轉頭望向意氣軒昂,看着她淺淺微笑的觞阙,反手将他的手握得更緊了些,輕輕一笑,低低嗔了一句:
“傻龍。”
是啊,不知不覺間,一晃便是這麼多年。
在海市摸爬滾打這麼多年,結黎其實沒有什麼朋友,海市常年風雪,看似三界四海在此交彙,實則卻是人情冷淡。當年較為熟悉的人大多因利益結識,後來見她沒了利用的價值,便毫不在意地将她丢棄,她唯一留住了的,大抵也就是自己與小蘭花這份友誼。
起初她不過是利用她達成自己的目的而已,後來與她相交或許有因她的赤誠相待而感到溫暖的緣故,但更多的也是想着或許她能帶給自己些什麼有用的東西,再後來小蘭花在她這裡便又成為了與海市主的命令密切相關的人——至于最後為何兩人冰釋前嫌,不再計較過去的欺瞞,她們的友誼又為何能一直持續至今,便是結黎自己也說不清楚的事了。
她隻知道無論是自己與小蘭花之間的友誼,還是自己同觞阙之間的情意,亦或是後來同父親和姐姐的情分,都是她人生之中所謂的“異數”,是無法用她慣常使用的利益相衡量的珍貴情感。
東方青蒼自骨蘭中化形歸來後小蘭花便也時常随他回蒼鹽海來住上些日子,她那時已是月主,卻沒有寂月宮繁瑣的内宮事務壓在她頭上。東方青蒼雖對後宮事并無了解,手腕卻雷厲風行,大抵是怕日後内宮瑣事太過傷神,小蘭花會無法應付,在他回寂月宮後三朝之内便頒下诏令,自此除極其重要的大事之外,内廷宮闱諸事再不會現于小蘭花案前——哪怕她早已有将其處理得遊刃有餘的能力。
小蘭花在碎靈淵之戰後不常回蒼鹽海,那五百年中,結黎與她更多在息山相聚,如今故人重回,她與東方青蒼也在寂月宮住的多了些。每當這段日子,結黎時常會去寂月宮裡尋她,與她聊上好些時間。
海市毀了,當初暫住的房屋早已不在,自己也搬來了蒼鹽海,她的故人已所剩無幾,如今更是隻剩了寥寥數人。小蘭花不因過去的事責怪于她,她與她之間極其特殊的友誼也一直維系到今日,她自然不會再主動切斷這樣的聯系。
如今東方青蒼與他們也少了身份的約束,和觞阙之間看似君臣,實則更像是兄弟。起初她還有些怕他,畢竟她先前在他眼皮底下所做的那些事若當真論起罪來,足以讓她死上好幾百個來回。但後來見他并沒有說過什麼,待她也算溫和,便也逐漸大膽了些,有東方青蒼在場時也能與小蘭花如往常一般閑适言語。
後來結黎曾試探性地問起小蘭花,當年東方青蒼重回于世那日究竟是怎樣的情狀。她常年在九幽市井間流連,又極愛聽故事,如今九幽城的說書先生已将尊上曆經百難重回蒼鹽海,月主堅貞明麗終見郎君歸這樣的故事講出了五六個版本,每每聽來,總覺曲折反複,扣人心弦,令人輾轉反側,魂牽夢萦。
起初她并不好奇,因為她曾親眼見證東方青蒼與小蘭花相識相知,直至最後相守的過程,那跌宕起伏的相守與别離遠比說書人似真似假的故事更蕩氣回腸,可久而久之卻也不由心生好奇,亦想知道當日東方青蒼現身息山,故人曆經生死最終重聚時,究竟發生了怎樣的事。
東方青蒼正同觞阙說着些什麼,聞言卻忽地止了語聲,還未待小蘭花有所回應,他便微眯了眯眼,望着觞阙似笑非笑:
“你夫人如今倒是愈發大膽了。”
他不提結黎的姓名,卻提她是觞阙的夫人,顯然有調侃的意味。觞阙在他麾下已有太多年,早已知曉他的脾性,知他沒有當真生氣,頓時一臉正氣地站起身來,将胳膊錘得震天響。結黎扯着嘴角,有些無奈地看着他。她一直覺得月族這個禮節委實奇怪,而觞阙做起來又更為惹眼,總有一種能為尊上上刀山下火海的浩然氣勢——誠然對方從未命令他如此。
她佯裝嫌棄地側過臉去,不再看他,隻有她身旁的小蘭花能夠看到她深藏眼底的歡欣與情意。
她看着他們,一時間有些欣慰和感慨,剛出了會兒神,便覺身邊衣袍窸窣,再回過神來時,東方青蒼已坐到了她身側。
“小蘭花,”接觸到她有些訝異的目光,他也不回應她,隻向她舉起手中的杯盞,“你師父上次送給我們的酒還剩兩壇,等月上中天時帶上一盤鮮花餅,我們一起去息山賞月飲酒吧。”
他的目光熱切而又滿是情意,她不由有些失神。
良久後終于擡起手中燒制精巧的茶杯,與他輕輕一碰,在清脆的碰撞聲中展顔一笑,湊到他的耳畔低語:
“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