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星再見謝淩嫦時,距上次兩人再見已過去三年有餘。她正騎一匹棗紅駿馬,躍馬揚鞭,風旋電掣,如踏着風一般向這邊飛奔而來。
她似是剛去過哪座釋教石窟禮佛,那身供養人的盛裝還未脫下。橘紅的廣袖衫印着卷草紋和五色團花,在寒風中獵獵作響,湖藍色齊胸裙上繪着雲紋,分外奪目,高髻上銀杏、花卉和楓葉式樣的錾刻金簪在晚霞的映照下泛起金光。
正值日暮時分,銀星站在巍峨壯闊的城牆上遙遙望去,遠處的蒼茫雪山被霞光映紅,無際的戈壁随着大漠深處的最後一縷殘陽一點點化作深重濃郁的藍色。城下縱馬飛馳的姑娘一手緊握缰繩,另一隻手向城門不住揮舞,馬背上的身形卻極穩。她的聲音急切又清脆,順着風傳過來:“等一下——請等一下!”
已至城門關閉的時辰,守城軍士本已列于兩側,預備阖上那扇厚重的城門,卻因她的連聲疾呼而猶疑。若放在京畿,或許将領早已不留情面,隻令人閉門落鎖便回城巡視,可涼州地處河西邊塞,民風開放而淳樸,為一人而破例并非難事。于是便停駐原地,看那熱烈如火一般的姑娘逆着夕陽,自荒蕪的雪山下一路行來。
銀星摘了帷帽,垂眼望着城下情景。淩嫦正與守城士兵交流,好似有什麼十萬火急的事,邊喘着粗氣連聲說着,邊用手比出一個意味不明的手勢,指向城外那逐漸暗下去的墨藍色。
她愣神間,手中的團扇不知怎的脫了手。那繪着秋景的花羅纨扇輕飄飄向下落去,正落在豔妝麗服的少女身前。後者語聲一滞,下意識瞧向那柄扇,眼底卻在看清扇面上落葉銀杏的花樣後驟然現出驚喜,刹那間擡起眼,向巍峨的城樓望過來。
淩嫦眼中的涼州城牆分明是空無一人,可她的目光卻不知為何,恰好與銀星相對。她微微一怔,随機卻有些無奈,搖着頭笑起來。淩空而起,身形如燕,就這樣迎着邊地的涼風躍下城樓,在她面前顯了形。
淩嫦恰好與守城士兵交涉完畢,見她于半空中出現,裙裾随風飄揚,飛身自城樓落地,卻也不訝異,隻是帶着笑沖上來,在衣袖飄飛中緊緊擁住了她。
“你總愛做這樣隐匿身形的事!若非我對你熟悉,看到那團扇上的紋樣便知是你,隻怕會被吓上一跳——阿隐,好久不見!”
“塞北黃昏本就壯麗,今日又是晴空萬裡,若未見日暮,豈不可惜?我自然不會錯過。”她用了不小的力氣,銀星僵了一刻,方才緩緩擡起手來,極輕地回抱住了淩嫦。
“……真是好久不見了,這三年你們定然走過了許多地方吧?蒼山碧水,這樣好的風景,你可要好好同我們講講——不過我還以為你們明日才會到,阿蕤呢?方才你那般迫切,想必也是為了她吧。也沒見她與你一起來?”
“當然是為了她!她乘了馬車,我們大概在一刻前分開的,大抵也快到了。”淩嫦拿出帕子拭淨了額角的細汗,笑容在霞光之下分外耀眼,“阿蕤可是念叨好久了,年節我們還在甘州,她可是連焰火都無心觀賞,雪山也不看了,甚至與我去古寺上頭柱香時還對神佛許願,隻想着快到上元,好來跟你們相聚。”
她說着,遙遙指向身後逐漸沉寂下來的遠山:“今日一早我與她去了城外的石窟寺禮佛,本想着午後便直接來城中,誰料那座山積雪皚皚,甚是壯美,我們便多留了幾個時辰,結果要回城時,城門就快關了——所以我這身供養人的衣衫都來不及換就趕過來,想着能否請守城将士通融一二。好在我足夠幸運。”
“所以……”謝淩嫦靠過來,大大咧咧将手環上銀星的肩,“阿隐,你家神女為何将日子選在上元而非年關啊?明明年節與中秋才是最應團圓的節日,這樣也無需累得阿蕤再等上十五天。若非她現在身子尚未完全恢複,隻怕方才也要與我一起騎馬了!”
“那不如等你見到神女,親自問問她吧。”銀星不由莞爾。她佯裝嫌棄,輕輕甩開淩嫦的手,兩人一起迎着黃昏的寒風遙遙望去,終于看到那輛平穩而行的馬車。車壁上流蘇随風而動,車簾被一隻纖手輕輕挑開,有人正探出簾來,遙遙望着這座燈火輝煌的古城,卻因天色如墨,縱使銀星目力極佳,卻也無法看清她的面容。
而一旁的淩嫦卻早已激動萬分地向那邊揮起手來:“阿蕤!這邊,我們在這邊!”
銀星忍不住扶額。阿蕤的五感如今尚未完全恢複,雖然視物應已無礙,卻決計聽不到這邊的高喊,淩嫦大抵是在做無用功了。
随着城門閉合的轟然聲響,這輛顯得尤為渺小的馬車終于徹底停下。從車上下來的女子梳着單刀髻,米色背子上的蓮花紋在殘陽的映照下現出淡淡的光澤,襯得她的面容秀美而溫柔。她穿了條石榴色的高腰長裙,裙身的寶相花繡樣在行走之間若隐若現,恰似一朵綻放的蓮花。
那邊煕蕤還未站穩,這邊淩嫦卻早沖了過去。煕蕤被她撲得後退幾步,卻毫無惱意,隻笑着聽她說着什麼。淩嫦似是怕她聽不到,刻意揚起了聲音,甚至連路過的行人都忍不住皺起眉頭來,銀星瞧着不由好笑。
她也有意想試一試煕蕤,便背過身去,趁兩人說話的工夫站在不遠處喚她,分毫不曾揚聲。誰料話音未落,眼前忽然閃過誰人的衣袖。雖未有觸碰,但不偏不倚,正巧遮住了她的視線。
她轉頭望去,煕蕤俏生生站在她身後,方才伸出的手還未全然收回。她現出一個微笑,回望的眼中唯餘喜悅,真心而知足的喜悅。
“銀星姐,”隻聽她說,“我能聽到你的聲音了。”
銀星是在三年前遇到謝淩嫦和煕蕤的。那時她化名陸星隐,來涼州城尋許久未見的湘靈與洹川。
那是銀星在凡間遊曆的第七百五十六年。自當初碎靈淵之戰後,仙月兩族已太平無事九百多年,她自六百三十四歲離開息山,遊曆三界,便經常在雲夢澤停駐,而東方青蒼歸來,神女與月尊大婚後她更是常居凡間,除應友人與神女相邀之外,隻在逢年過節時才會回到息山。
神仙無歲月,凡間年月卻如過眼雲煙,滄海桑田,轉瞬即逝。曾經的盛世王朝早已江河日下。君王無道,百姓揭竿而起,群雄逐鹿,最終天下大亂。王朝更疊流血漂橹,雖說此等殺伐于銀星而言毫無威脅,但身處局中時,終究會受此影響。不過回一次息山助神女重新整理息蘭族古籍的工夫,按凡間曆法測算也不過短短五年,卻已天翻地覆。
舊朝傾頹,新朝初立。一切百廢待興,各地也逐漸平定下來。涼州地處河西,向來遠離争端,前朝那句“唯有涼州倚柱觀”像是給這座古老厚重的城池的一句判詞,令其在紛紛擾擾的戰局中始終穩若泰山,安定如初。放眼望去,繁華如斯,宛如從未被改朝換代的烽煙波及。
湘靈與洹川成婚之後一直在雲夢澤輾轉,如今他們的醫館已開了數家分号,遍布大江南北,救人無數。凡人一生極其短暫,湘靈對涼州有情,又不願輕易離開,便時常與洹川一同變化面容,改換名姓,有時甚至還會變化身份,隻推說是新上任的醫師,每隔幾年,便離開一處。如今恰巧,時隔數十年,他們于八年前重新回了涼州城。
銀星上次見到湘靈還是在數年前的山月節上。那時東方青蒼與小蘭花在相思橋上挂鎖,蒼鹽海的月尊大人靈力一散,橋邊皎潔的圓月之上盡是赤色與交疊的碧色。她獨身一人在市集中遊逛,與九幽百姓笑談,還被結黎調侃說要為她尋如意郎君,她羞得面色通紅,掉頭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