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傍晚,淩嫦見到了銀星口中的那位神女。
她穿了身輕便的高腰衫裙,挽着高髻,臂間的帔子随着她疾行的腳步而向後飄飛。淩嫦已從銀星口中簡單得知了些這位神女的逸事,也大概猜出牽着她的手,随她一同入内的那個男子便是統領蒼鹽海的月尊東方青蒼。面對衆人的讓路與行禮,他面色淡淡,隻點了點頭,沒有說一句話——但這樣的情緒在他望向小蘭花時卻又盡數化作溫和與柔情。
事态緊急,大緻情況銀星已在急信之中說明一二,如今救人為上,大家也默契得沒有叙舊,甚至連寒暄都沒有,隻是将煕蕤榻前的位置空了出來,不約而同地看着近前探看的小蘭花。
她甚至都沒有如凡間醫者那般診脈,隻是結了個印,翠色的靈光自她指尖湧出,而後又化作一道利芒,直射入煕蕤的眉心。
“确是碧落。”小蘭花放下手,擡起眼來,“謝姑娘,銀星在信中提到了你們的事,隻說這位姑娘是息山之人,身中劇毒,可我方才觀她靈脈,卻又不似生長在息山的花草樹靈。姑娘可否與我說一說,你們是如何尋來這裡的?”
淩嫦微怔,而後反應過來小蘭花口中的“銀星”指的是誰。銀星與她交談時一直以陸星隐這個名字自稱,現在來看,想必是她遊曆凡間時的化名。聊得久了,她便也自然而然地按自己的習慣稱她為“阿隐”,驟然自旁人口中聽到其他名字,她一時間還真有些不習慣。
她簡單說了從自己救下煕蕤,到兩人尋醫問藥,再到找來涼州城的事情始末。小蘭花聽着聽着,又在屋内散出一道靈光,見幾人不解地看過來,她搖搖頭,解釋道:“我在醫館内設了結界,隻要在我的靈力籠罩範圍之内,她的五感可以暫時恢複。”
“覓迹者嗎……?”她輕聲道,神情之中未顯凝重,卻又帶着些懷念,“那她确實有通曉真相,為你們點明出路的能力。畢竟她的師父……”她說着,與身旁的東方青蒼交換了一個眼神,後者眼底閃過一抹心疼的光,握着她的手肉眼可見的緊了些,“她的師父南鸢法力高強,又沉穩定笃,她的徒弟,定然也不會遜色。”
一旁的銀星面色漸漸湧起幾分了然,大抵是也想到了什麼。淩嫦不知這位神女和覓迹者一脈有何前緣,卻敏銳地從她的神情和語氣之中猜到浸月的師父南鸢大概與她有舊,或許還是她一位故人。她滿腹疑惑,卻明智的未曾開口,隻看着小蘭花又伸手歎向湘靈的靈台,如此又過去近一炷香時間,她神情漸漸變得訝異:“蘭……原來你是息山的蘭草嗎?”
“蘭葉春葳蕤,桂華秋皎潔……”淩嫦一怔,腦海中率先浮現的居然是前朝那位詩人宰相聲名遠揚的兩句詩。
她于迷茫中想,熙春,煕蕤?原來她的名字,居然是這個意思。
“所以,到底怎麼回事?”這已是兩日來第三個人發出同樣的問話,隻是屋内卻無人能回答她。小蘭花顯然也沒想得到回應。她思索片刻,又與身旁的東方青蒼交換了一個意味不明的眼神,喃喃開口,“……難道是五百一十八年前?”
“五百餘年前嗎?”洹川變了神色,“月主是指……那一次嗎?”
“你們都知道?”淩嫦徹底亂了心緒,她指尖顫顫巍巍,視線自所有人面前劃過,又問了一句,“你們都曾經曆過?”
小蘭花隻是自顧自颔首,好像想到了什麼一般陷入沉思。屋内死一般寂靜,沒有任何人回答她的疑問。她克制了那麼久的情緒如今徹底有了崩潰的迹象。淩嫦攥緊了手,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帶來難捱的刺痛。她猛地擡高聲音:“這到底怎麼回事?——誰能和我說個清楚?!”
“十二娘。”率先打破這寂靜的居然是一旁仍顯虛弱的煕蕤。見淩嫦望過來,她勉力扯起嘴角,對她揚起一個微笑,“我想同神女和月尊大人單獨聊聊,你……能先出去等等我嗎?”
“阿蕤——我可以這麼喚你麼?其實你與我之間有些緣分,你也沒必要如此生疏。蘭花與蘭草雖不同根,卻是同源。我如今的真身雖已不再是蘭花,可體内卻仍存蘭花之靈。”待煕蕤再擡起眼來,屋内便隻剩下站在一旁的東方青蒼和坐在她身邊,正微笑看着她的小蘭花,“我大概猜到是怎麼回事了。你中碧落,是五百多年前平定蛟龍之亂的事嗎?”
煕蕤的身體頓時僵住。她沉默了許久,而後卻深深垂下頭去,閃着眼低聲道:“——是我不慎。”
煕蕤出身于息山,是息蘭聖境中極其少見的一株蘭草。她生于一個和風煦暖的春日,待有靈識時碎靈淵之戰早已結束,息山神女也曆劫歸位,息蘭聖境重回往昔繁榮。神仙無歲月,息山之内的時間流逝極其緩慢。她少時懵懂,除了與年齡相仿的花妖樹靈嬉鬧之外,隻記得息山溫和的日光,還有鋪面吹來的和暖微風。
煕蕤一百九十三歲那年,東海之濱的蛟龍作亂,妖力彌漫天地,甚至沖擊了息山的護山陣。水雲天戰神丹音領命出戰,又因事涉三界,息山之主定然不可能坐視不理,月尊東方青蒼雖對收拾山河,扶危定傾無甚興趣,卻因涉及蒼鹽海子民與小蘭花,亦随之出手。
那一戰天地為之變色,金鼓齊鳴,日月無光。息山未曾受其影響,可蛟龍靈力強橫,被封印前形成四散零落的法力場,不僅擾亂了息山的靈力平衡,還化作一種世間奇毒,意外侵入了息山外圍。那時煕蕤本可以躲開,可同行的薔薇修為不高,閃避不及,煕蕤剛來得及拉着她躲開迎面而來的雷火,就見另一道罡風迎面而來,恰巧劈在不遠處她的真身之上。
哪怕是現在回想,煕蕤也仍覺得自己當時簡直倒黴透頂。
這種劇毒與她的靈力産生了劇烈的沖突,導緻她的身體出現了異變。此毒名為“碧落”,看似溫和,實則陰毒至極。若她事事愛重自身,無傷無痛,便可一切如常直至終局;可若是她情緒波動劇烈或受到外界強烈刺激,從而導緻見血時,她便再無法使用靈力,五感也會開始逐漸失控,直至完全喪失感知能力。
煕蕤那時看上去無事,可靈息已然紊亂,若再不進行調息,隻怕遲早有一日毒發。放任不管并非長久之計。好友也曾建議過她尋求神女幫助,可那時小蘭花與東方青蒼忙于補偏救弊,常年不在息山。更何況此事本就是她不慎,她一棵再平凡不過的蘭草,怎能去勞煩息山神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