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屋後,林媽接過陳燃手中的行李,領着她上樓介紹房間。
“陳燃。”喻蘭舟喊了她一聲。
陳燃回過頭,身體站在那裡,重重嗯了一聲。
“整理好之後來書房一趟。”
“好,喻阿姨。”
半個小時後,陳燃站在書房門口,躊躇了一陣兒,她不知道喻蘭舟會對自己說什麼,心緒亂亂的,
碰上來送茶的林媽問她,“怎麼不進去啊?”
“哦,好。”陳燃跟在她身後進去。
林媽把茶放在會客桌上,“喻老師,茶我放這兒了啊。”
喻蘭舟從樂譜中擡頭,“嗯,你出去吧。”
又對陳燃道:“坐。”
陳燃在離喻蘭舟幾米遠的沙發上坐下。
喻蘭舟的書房也有兩扇落地窗,一面正對着屋外郁郁蔥蔥的樹木,一面是遠山。
陳燃如今就坐在遠山的青和樹木的綠映襯下,整個人像隻小精靈,隻是神情有些緩滞。
喻蘭舟在沙發另一端坐下,身體放松了向後仰着,“嘗嘗茶。”
桌上的茶隻有一杯,喻蘭舟不喝茶,陳燃便自然端起,抿了一口。
還沒來得及品出些什麼,便聽到喻蘭舟問:“蔺阿姨是什麼時候去世的?”
蔺這個姓很少見,所以陳燃很快反應過來。蔺靜,就是一直撫養照顧陳燃長大的姆媽。
陳燃把茶擱下,身體坐正後,雙手端放在大腿上不自然摩挲着,說:“那年的7月7号。”
喻蘭舟又問:“你考上稷民大學了,是嗎。”平京的985大學。
“是。”
喻蘭舟的胸腔裡生出一股煩躁的悶,像霧一樣朦胧地籠罩在心頭。
蔺蘭是突發意外疾病走的,走之前甚至還在福利院門前挂起了宣傳橫幅,慶祝陳燃考取稷民大學。
這些事你是怎麼一個人吞下的呢?
吞的時候該和了多少淚水呢。
“為什麼發生了這些事後不找我?那人家裡人要一百萬,那不是你能解決的事。”
陳燃咽下從心髒裡滲出的酸澀的淚,聲音虛弱地說:“那時候,算是我一點點殘存的自尊吧。”
“有什麼自尊不自尊的,不知道當時你面臨的處境嗎?就那幾句話,換來一年的牢獄。”喻蘭舟的語氣裡充滿了遺憾,問,“陳燃,你是想讓我感覺到愧疚嗎?”
還沒等陳燃回答,喻蘭舟便繼續說:“可是陳燃,我并不後悔我說出的那些話。所以如果你覺得我有虧欠你的話,抱歉,我并不會對此有任何補償。”
“那您會覺得我是活該嗎?”
“不,我不會這樣認為。我隻是說,你應該知道,我并不欠你什麼。”
所以我也不能再據此有任何的非分之想和得寸進尺了,是嗎?
陳燃輕輕笑笑,回答她,說:“我知道的,您從來沒有虧欠過我。”
喻蘭舟沉默良久,問了她另外的話題:“那你還想唱歌嗎。”
“我還可以麼。”陳燃自嘲般笑着。
“隻要你想,”喻蘭舟目光沉沉看着她,“隻要你願意。”
陳燃上了熱搜那一天,喻蘭舟讓徐婉定了回國的機票。
她還是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勁。陳燃不是他們說的那種“害了人還恬不知恥”的人。
徐婉去把那年的案件仔細查了一遍,發現了諸多疑點。
在7月4日前的一個月,有人報案說在嵊山路與弘新路交叉口看到一個二十多歲的男人,鬼鬼祟祟地徘徊。
事故中死去的那名男子名叫鄒安,曾因用自制弓弩虐殺小動物而被大學退學。
之後查出患肝病,事故發生前在等待即将進行的肝移植手術。
心肌梗塞去世後,鄒安的大伯以家屬的身份把鄒安的腎髒做了捐獻。
一年後,鄒安大伯的家裡起了幢小别墅。
每件事單看沒什麼,但合在一起,會發生這麼巧的事嗎?
在喻蘭舟的施力下,過去的案件重新得到了調查:
按照時間線來說,便是當時21歲上大三的鄒安用複合弓射傷了17歲的陳燃,警方沒有捉到兇手。
鄒安22歲時被同學舉報用弩虐殺動物,3月份被勒令退學,不久後在醫院查出肝功能衰竭。
過了兩個月,遭遇無接觸事故去世,捐獻出腎髒。
又或者說是鄒安連同其大伯刻意制造了這出無接觸事故訛錢才更準确些。
鄒安的大伯确認從捐腎中受益。
喻蘭舟往前傾身,離陳燃近了一些,說:“過幾天,警方會喚你,重新調查當年的案子。包括你被箭射傷的事。”
陳燃微一抿唇,沒有表現出特别驚訝的樣子。
“你好像不感到奇怪,”喻蘭舟的手指敲了兩下扶手,說,“怎麼知道的?”
“出獄後掙了一年錢,帶着錢去鄒安家裡想一點點把錢還給他們家,看見了他屋子裡擺着弩和箭,箭翎跟射中我的一樣。之後他妹妹告訴了我真相。”陳燃的語氣平淡,像是在談論着一件關于别人的閑事。
這就意味着陳燃坐牢的那一年,贖罪的那一年,以及她的學業,全部都因為一場組織犯罪而浪費掉了。
所有的“彌補”都是毫無意義且愚蠢的。
那些事情,那些隻需要喻蘭舟動動嘴就能查清楚的事情,困住了陳燃的兩年,或許是更久。
陳燃也是在從鄒依依家出來後,不再選擇用苦行僧的方式贖罪。
喻蘭舟忽然歎息,語氣薄薄地歎:“陳燃,不要怨我。”
陳燃的心髒被揪住,說:“沒有怨您,從來沒有怨過您,真的。”
這句話彙聚了千萬分的真心。
她怨恨命運怨恨路況怨恨自己的粗心,卻唯獨沒怨過喻蘭舟。
她對喻蘭舟,始終是感激的,在牢裡的時候,也會整晚整晚看着月亮。
若是沒有月亮,生命該黯淡地如同死地。
“要繼續唱歌嗎?”
要的話,就簽在喻藍。
往後我着護你。
陳燃重重點頭,說:“我想。”
她要徹底抛去過去的自我,擁抱精神意義上的新生。
喻蘭舟不疾不徐說着:“負面的詞條已經全部撤下了,具體的案件調查,也會在一個月内結束。到時候你簽回喻藍,換一個經紀人帶你。在戈朝那兒的版權也已經拿回來了,你靜靜等一陣兒,半年内,能重回舞台。”
陳燃從來沒有聽過喻蘭舟一口氣兒說這麼多的話。
她的聲線平和,語調的抑揚頓挫也極為生動,像一首有着平仄押韻的詩。
最令陳燃難受的是,喻蘭舟明明嘴上說着“我不欠你什麼”,可轉頭又給自己規劃好了路,掃清了一切障礙。
她怎麼那麼好啊。
好到陳燃覺得自己過分卑鄙,利用了她。
“我簽回喻藍嗎?”
喻蘭舟眼色頓了一下,然後平緩輕移着看她,說:“如果你已經有了其他的選擇當然也可以。”
陳燃趕緊搖着頭,說:“我沒有。”
簽進喻藍,能偶爾見到你,就足夠我幸福好久了。
“我有一個關于過去的問題想問你。”
“您問。”
“如果當初在福利院,我選擇的是你,此刻的你會願意嗎?”
陳燃又聽到了心髒鼓動不安的跳動聲,怦怦,怦怦。
“不願意。”聲帶牽連着心髒,帶着股堅定。
我怎麼可能會願意。
喻蘭舟看着那杯茶的浮葉在瓷杯中碰到杯壁,點了點頭。
“手腕等好了後聯系徐婉,去醫院處理一下,做個手術,應該能接近無痕狀态。”
“嗯,好。”
“沒其他事了,你回房休息吧。明天下午五點,我去接喻晝。”
“好,謝謝您。”
“嗯。”
陳燃走出門外,臨關上門之際,聽見一道暖玉一般的聲音說:“陳燃,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發展,要往前看。”
要往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