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細細思索着,看向薛煜:“薛煜,你替我走一趟吧。千裡外,山水間,師父恐怕是在大盛邊境山林。”
“那你,往何處?”
“我?”許小曲寬袖一拂,“待春日時,我往大齊都城。我在大齊,等他凱旋。”
異國他鄉,難遇故知難安頓。這幾個月裡薛煜白日裡陪着她擺攤算命,夜裡便尋地方想法子掙些銀錢,他說總得湊些盤纏才好走。
轉眼至年節,她同薛煜買上好酒好菜,提溜着幾條魚和雞鴨找了啞伯。
啞伯歡喜得很,提早收攤子帶他們回他的小院,又給他們收拾被褥拍幹淨灰塵。
薛煜在殺雞宰魚,許小曲被他安置在一邊坐着,塞一把瓜子讓她嗑。見啞伯提水,許小曲忙去接過來。
啞伯比劃着,她連連擺手,道:“不用不用,薛煜能做一手好菜,我在這兒給他打個雜。薛煜可厲害了。啞伯,你去歇着,至多再等一個時辰,就得吃。”
啞伯被她推着,一步三回頭進了屋。
許小曲拍拍手,過來幫着洗些小菜。薛煜擦淨手端走宰好的雞鴨魚,千叮咛萬囑咐讓她好好在院子裡呆着。
“知道了,我等吃呢。”許小曲淨手撫平衣上褶皺,取一根樹枝蘸清水,坐桌邊記爻。
征戰之事,将領之責。
天道命數,她算不盡。
離上坤下,火地晉。
且戰且退,蔔問得吉祥。需勇往直前,不可患得患失。
桌上的水漬慢慢幹涸,許小曲垂眼看着手中墨色金紋龜甲。
勇往直前啊,嶽成秋……
“小曲,叫啞伯吃飯。”薛煜端出一盆雞湯,端進屋中。
桌上已放下一碟鹵牛肉、油酥花生米。過了片刻,他又端上清蒸魚、酒糟鴨。最後借雞油炒上一碟小青菜,擺了一桌子。
啞伯興頭上來,陪着他們多喝兩杯,吃了好些菜。吃到最後,雙手比劃着,将菜都推到小曲和薛煜面前。那雙已混濁的眼中,隐約泛起淚光。
許小曲點頭,多盛一碗飯埋頭吃起來。
他們剛來時,風塵仆仆,坐在啞伯攤上一氣各吃兩碗面。啞伯的面好吃,時日一長,就常吃。許小曲擺着她的算命攤,一來二去同街坊鄰裡的都熟絡起來。
街坊說,啞伯原有個兒子,早幾年進得嶽家軍中,到嶽少将軍出征,便同去了。已好幾年沒來信,也不知活着沒有。
她問了周遭一大圈子,都沒問到啞伯的兒子姓甚名誰,那時候他們都叫他兒子啞小子。
許小曲看着擦眼淚的啞伯,問他:“我明年去前線給你找兒子好不好?等找到了,我給你來信。”
啞伯似是沒聽清,許小曲又重複了一遍。屋外隐約有鞭炮聲響,啞伯看着她手足無措起來,嘴裡“啊啊”的連連搖頭。蒼老的帶着厚厚繭子的手,取下錢袋,捧到她面前。
零散的銀子被他倒出來,放到她掌心。啞伯着急忙慌地比劃着,指指外面。
許小曲看向外面,外面的煙火照亮了半邊天。
她轉過頭來,啞伯欣慰點頭又搖頭。
“好好好,我不去就是。”許小曲無奈得很,看向薛煜。
薛煜忙道:“啞伯,别聽她的,她就說說。”
啞伯這才松了一口氣,抹去眼淚笑起來。
許小曲把銀子推回去:“我跟薛煜有錢,能掙。”
“啞伯留着這些銀子買點吃食,添點衣物才是。”
啞伯被他們輪番勸,最後才收回去。
今夜裡都喝了酒,啞伯早去屋子中睡下。隻餘她和薛煜還在桌邊坐着。
許小曲提起酒杯一飲而盡,一手撐頭一手晃着空酒杯,看着忙裡忙外收拾碗筷的薛煜。
等他收拾得差不多,突然伸手拉住他:“薛煜。”
“許小娘子,怎的?”
“你是哪個薛煜?”
喧鬧早歇,屋中寂靜得教人害怕。外面簌簌落起雪,這時的年節都冷清下來。
紛紛揚揚的大雪襯火色在窗上映出花影。薛煜借屋中昏黃搖曳的燭火,看着她拉住自己的手,極輕地笑出聲。
“許小娘子,你醉了。”他擡手欲拉下她的手,奈何她抓得太緊。
許小曲眉頭微蹙,沉思片刻:“我千杯不醉的,薛煜。”
酒杯落地,瓷片飛濺,薛煜擋在她身前,與往日一般,聲音帶着笑意:“那許小娘子說說,還有哪個我?”
哪個他……
許小曲抓住他的衣袖,死死看着他。
是上輩子十八歲同她相逢,走過八年光陰的薛煜。是上輩子在刀光劍影裡,護在她身側的薛煜。是南嶺紅楓下,為她拼殺到最後屍骨無存的薛煜。
“别哭啊,許小娘子。”薛煜蹲下身子,撿起地上的瓷片不敢看她。
他将瓷片挨着撿起,放進手帕包好才擡起頭來,伸手撩開她散下來的碎發。
許小曲低着頭,薛煜那張笑臉卻驟然入目。
“許小娘子,畏首畏尾,都不像你。”
薛煜此刻害怕,隻敢帶着她從屋中出來,帶着她淨手,把她帶到方才啞伯騰出來的幹淨屋子裡。
許小娘子是千杯不醉,他隻能揣着明白當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