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少臉上沒有明朗預想的警惕和恐懼,也沒有嫌惡和歧視,甚至沒有表情,他隻是看着明朗,淡淡地說道:“那又如何?”
他不是裝鎮定,是真的鎮定,仿佛明朗隻是介紹了一段非常普通的履曆。
他的反應讓明朗陷入迷惑——明朗覺得這個少爺的反應離奇極了,一般人遇到“殺人”這種關鍵詞,即便表情管理極佳,沒有表露出任何心理活動,也應該害怕吧?即便膽子大不害怕,也應該有所好奇吧?難道不該問問為什麼嗎?是謀殺還是誤殺,殺了誰之類的,怎麼會說出“那又如何”這種話?
明朗琢磨了半天,補充道:“我不是好人。”
“人沒有絕對的好壞。”賀少道。
“确實如此,所以,社會需要法律這種最基本的标尺對人品進行區隔,雖然沒犯過罪不一定是好人,但犯過罪的,就是壞人。比如我自己。”明朗說道。
“你為什麼執着于把自己定義為壞人呢?這是什麼避責措施嗎?跟男人喜歡提前說自己是渣男一樣?”賀少滿眼好奇看着眼前人。
“我實事求是而已,還有,沒有犯罪記錄是保镖這種工作的基礎吧?我不符合。”明朗拿出了行業标準壓對方。
“你老闆都能雇你當安保,我怕什麼?”賀少似乎一下子捉到了問題的重點。
“這也是我要拒絕你的第二個原因,我老闆對我有恩,我不能随意背叛她,除非她趕我走。”明朗堅定地說道。
明朗沒說謊,他剛出獄時,無親無故,無依無靠,身無分文,找工作處處碰壁,因為有犯罪記錄連送外賣送快遞都不行,根本是走投無路的狀态。
為了吃飽飯,明朗開始在勞務市場蹲活,有時候去建築工地做小工,有時候在各種倉庫做日結,卸貨搬貨。
一次蹲活時,他被一個客戶挑中,那人帶着他來Le Roi清理裝修剩下的建築垃圾。中午休息時,他遇到了舊識冰姐,也就是Le Roi的總經理。
當時,他并沒認出變化巨大的冰姐,但冰姐一眼認出了他。了解了他的近況後,冰姐當即安排他接受了培訓,在Le Roi做了安保,還破例給他安排了隻有組長級别才能有的宿舍。
從此,明朗過上了有片瓦遮頭,有穩定收入的安定生活。
冰姐簡直就是明朗的一根浮木,有了她,他才能在絕望的漂泊中找到了一絲生機和希望。
他不能見利忘義。
“那你還挺守信的,看樣子是不會抛棄許下承諾的人呢。”賀少忽然突兀地說道。
“什麼?”明朗沒聽懂。
但他感覺這個少爺的話有點陰陽怪氣的,不是在聊“報恩”和“忠誠”嗎?怎麼就扯到什麼“承諾”上了?自己對冰姐也沒有什麼承諾吧,除非“我會好好工作的”也算一種承諾。
“沒什麼,”賀少忽然幽幽地問道,“裡面的日子好過嗎?聽說很苦。”
“哪裡?”明朗一時之間根本沒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
“牢裡。”
賀少竟然把話題轉向了一個明朗從未預設過的方向,這讓明朗着實一愣——他已經很久沒回憶過自己的牢獄生涯了。
他認真想了想,說道:“還行,一日三餐定時定量,有屋檐避雨擋風,有電視看,能打球健身,還能學學技術什麼的。除了沒有自由,剩下都比我進去前的日子好很多。”
“比你進去前的日子過得好?”賀少順着他的話重複道。
“那肯定的啊!”明朗不假思索道。
明朗本以為這位少爺會好奇自己進去之前的日子有多慘,還能比坐牢更慘,為什麼那麼慘。但賀少什麼都沒問,隻是猛然站起身來,把杯中酒一飲而盡後,摔下杯子,推門而去。
像是生氣了,而且氣還不小。
走之前他還不忘甩下了幾萬塊,惡狠狠地,從門外扔進來的,極具侮辱性。
看着少爺離去的背影,明朗一臉莫名,心想,這些貴人的脾氣就是古怪,難怪古人雲伴君如伴虎,但轉念一想,生氣好啊,惹生氣了,就不會再來了。
然而他算錯了,賀少第三天照樣出現,地點相同,流程依舊,态度不變。
這次明朗倒是自覺,沒讓人三催四請,自己就去了楓丹白露“報到”。
“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和金錢了,我是不會跳槽的。”明朗這次坐都沒坐下,就站在門口把話說完了。
他有點厭倦這個遊戲了。
厭倦了權力的壓迫和自己的無力反抗,他隻是個蝼蟻,還是個坐了十年牢的罪人,餘生既不祈求大富大貴,也不追求飛黃騰達,他隻想老老實實地按時上下班,安安穩穩平平淡淡三餐一宿。
他當然知道成為賀少爺這種人物的保镖意味着什麼,一面是潑天的富貴,另一面就是完全失去自由,無止境的壓力和責任,以及無法預知的危險。
這機會對别人來說也許是蜜糖,但對明朗來說是砒霜——他的前半生已經足夠動蕩和刺激了,他不想再陷入這種生活,他累了。
更重要的是,他對自己有強烈的且明确的自我認知,他知道自己不配——一個殺人犯根本不應該站在這樣的精英身邊,更别說保護他的安全了。
面對明朗的拒絕,賀少依然沒什麼劇烈的情緒變化,他低着頭,沉默了片刻,拿起一杯倒好的酒,走到了明朗面前,舉起酒杯,說道:
“那不然這樣吧,你跟我喝一杯,我就走,而且以後都不來糾纏你了。”
明朗平視着眼前的男人,倆人差不多高,視線相交,男性之間的張力和爆發力不由自主地跳動起來。
氣氛有點焦灼。
“畢竟我也為了你花了這麼多錢,這點面子,你還是要給我的吧?”賀少盯着明朗的眼睛繼續說道。
這句話的風格很圓滑,很酒場,跟這位少爺之前尖刻直白的調性似乎不太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