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頭頂的巨石夾雜着同伴們的驚呼狠狠砸下的瞬間,K-19知道這一切的發生并非毫無征兆。
每一日他下礦前管理員注視自己的目光、通訊時聯絡員不自然的停頓、踏入泊位前移動的監控器、逐漸稀少的能量補給……
他對這一天的到來并不意外,他隻是可惜,可惜他沒能在這一天到來前轉移走所有的同伴,也意外威震天陛下竟然允許他做到了如此地步。
……
也許早在他救下第一名同伴并決定向他們的主人隐藏這一決定時,這就已經是K-19作為一架量産士兵的結局。
不是死在流水線上作為殘次品被銷毀,也不是死于突如其來的礦場坍塌成為又一個無人在意的消耗品,更不是死于無法抗衡的戰場厮殺變為墳場中的死屍。
K-19是作為反叛者死在自己人手中的。
一個對于勞工階級的礦機而言遠超他價值的死法。
他應該對此心懷感激的。
“一架毫無價值的量産雜兵死于霸天虎首領親自下令的處刑”!更不用提威震天陛下和聲波長官甚至給了他這麼多時間讓他救下了這麼多同伴。
聽起來就是一種榮耀不是嗎,畢竟他早就該進入熔煉爐了。
早在他轟碎同類的頭雕,浸濕在賽博坦人的能量液中時,他就該回歸火種源了。
當恒星照射在黎明高地的戰場,除了他自己卻再也看不見一架活着的機子時,他就該回歸火種源了。
當霸天虎與汽車人的戰鬥結束卻沒有任何一個陣營的人來尋找是否有作為炮灰而被拉入戰場填埋人命的量産機存活時,他就該回歸火種源了。
他推開身前的一個同伴,自己卻被壓在了石塊下。
巨石碾碎了他的雙腿,連同礦機的半個下半身一起淹沒在滔天的灰塵之中,光學鏡失去作用的第一塞秒,他摸索到了身側一條斷掉的胳膊。
視覺系統陷入黑暗,能量液的腥甜卻闖入他的嗅覺系統,黏膩、濕滑的觸感自不遠處同伴死不瞑目的屍體流淌到自己同樣碎裂的機身,一股難以控制的惡心感湧上攝食管,他躺在地上無助地喘息,每一次置換都帶來死亡的氣息。
坍塌的礦洞還在崩裂,戰鬥單位引擎的呼嘯自頭頂傳來,霸天虎飛機的導彈破空聲曾經也作為他們最大的仰仗拯救過戰場的頹勢然而如今卻成為死神的鐮刀,毫不留情地收走他們生存的希望。
紅色跑車伫立在礦洞的出口,K-19能聽見K-75哀求的聲音,也能辨認出擊倒長官沉默的置換聲,霸天虎拯救生命的醫官最後卻擋住了他們最後逃生的希望。
然而沒有機子對此感到諷刺。
這是威震天陛下親自下達的命令,而沒有什麼能阻擋霸天虎的主人意志的貫徹。
這就是世界運行的方式。
霸天虎毀滅一切,汽車人拯救一切,而量産雜兵死在無人在意的角落。
擊倒默念着什麼,K-19卻已經失去了控制自己聽覺系統的能力。
大幅度流失的能量液威脅到了機體的運行與火種的燃燒,依照本能,他的CPU正在逐次關閉他的感官系統。
突如其來的,在自身感受外界的所有渠道都陷入死寂後,K-19想知道他們的普神是否也會收留人造的火種,那樣的話起碼他可以向所有機子說一聲抱歉。
抱歉沒能讓大家活下去。
抱歉沒能讓大家逃脫災難。
抱歉他所未能完成向他們承諾的一切。
抱歉明明希望已經到來了他們卻死在了黎明前夕。
有太多K-19需要向他們道歉的事情了,可是人造的士兵也許終究比不上神造的火種,他就快失去思考的能力了。
陷入黑暗的CPU被猩紅的彈窗占滿,頭頂的石塊隔着隐隐約約的觸感砸落在他的面甲上,K-19知道自己該驚慌的,像是任何一架普通的機子那樣,去呼喚同伴的幫助,去催促K-75帶領其他還活着的機子逃走,但……
他從來都不曾知曉什麼才能稱作一架普通的機子。
在CPU被疼痛訊号填滿的瞬間,他隻能想起自己是如何靠着吞吃同伴的屍體從黎明高地的戰場爬回人間。
那是不曾存在任何希望的場所,戰鬥結束後的戰場是沒有生存與死亡的概念的,當死去賽博坦人的機體累積成一座座屍山時,你所能做的不是翻找還有沒有活着的戰友,而是畏懼是否會有敵人從死亡的腳步聲中連你一同拽入深淵。
有那麼一瞬間,K-19甚至在懷疑自己是否真的還活着。
他的火種還在胸膛跳躍嗎?他所觸摸到的觸感是真實的嗎?他所看見的陽光真的是陽光嗎?
繼而是更多的疑問。
為什麼他還活着?為什麼要有戰争?為什麼他們要自相殘殺?為什麼受苦的是他們?為什麼他要作為一架量産機誕生?
無數的責問從火種裡迸發,他知道這是他永遠不可能問出口的疑問。
火種隻是在抽泣,向它的主人詢問為什麼自己一定要遭受這樣的痛苦,哭泣聲甚至讓K-19感受到了厭煩,可他又如何能得知答案呢?
他隻是稀裡糊塗地出生,稀裡糊塗地進了礦洞,最後又稀裡糊塗地上了戰場。
他麻木的、被同伴的能量液染成了藍色的紅色目鏡環顧四周,隻能問出他唯一有資格問出的問題。
……為什麼沒有人來确認戰場是否還存在有幸存者?
他脫力地坐在被能量液浸透的金屬地面眼看着夜幕降臨,渦輪狐狸叼走死去汽車人的胳膊大快朵頤,石油兔子在量産機的機體裡築窩,荒原獅在搶奪霸天虎的屍體作為晚飯。
最後K-19如同行屍走肉說服自己從不知道是誰的能量液裡站起來,他嘗試過呼喚,可破損的發聲器無論發出多麼嘶啞的聲音都引不來任何一方的注意。
汽車人打了敗仗要逃走,霸天虎打了勝仗要慶祝,最後剩下K-19一個人不得不思考他怎麼在被炮火摧殘殆盡的戰場活下來。
對,就像是現在,手掌中依然抓着一節不知道是誰的胳膊,熟悉的外裝甲輪廓,就像他自己,每個量産機都像K-19,K-19就像每個量産機。
他曾經也以為自己是特别的。
他思考得更多,害怕得更多,喜歡得更多,可最後K-19隻發現所有人都思考得更多,害怕得更多,喜歡得更多。
他們隻是不再奢望了。
在意識到作為霸天虎的量産士兵誕生到底意味着什麼時,他們就不再想了。
僅僅是活下來就已經讓他們拼盡全力。
而K-19隻是他們中的一員,沒什麼特殊,也沒什麼特别。
K-19也不過是無數量産機中的一員,無數量産機也不過是K-19的縮影。
最後的最後他們還是要死。
天空中的轟隆作響逐漸停止了,地面腳步傳來的振動也在消失,K-19知道,盡管會有人死在今天,但不會是全部。
他的同伴也許遲鈍,但沒有量産機是生存的傻子,自……天災叫來救護車治好了他們的傷,K-19就一直在和其他機子商量如何對洞穴進行加固,如何在保證隐蔽的同時增加生存的幾率。
而K-75作為管理層,CPU的運算能力在K-19之上,他知道失去自己K-75也會代替他照顧好其他幸存下來的機子。
隻是,他不明白,明明一切都已經早有安排,那這股萦繞在他火種中的不甘又是為了什麼。
置換逐漸開始變得困難,灰塵落入他的呼吸系統引來一陣劇烈的咳嗽,然而下半身被碾壓在巨石之下,咳嗽隻換來了更鑽心的疼痛。
天災是否也曾經曆這樣的困境呢?
K-19突然發散地想到。
那輛高傲的油罐車似乎總是在他們面前表現得無畏無懼,好像頂着幾十架量産機的炮火與汽車人的通緝隻不過是他日常中的一部分。
他會慢條斯理地找出K-75脫線話題中的漏洞問得小飛機啞口無言,也會假裝憤怒地彈搗亂的H-45的額頭讓他學會安靜,但更多時候,天災隻是抱着胸看他們在礦洞裡忙碌。
那雙漂亮的紅色光學鏡永遠看着K-19所不知道的未來,而奇迹就在他的CPU中發生,就像他帶來了K-19永遠帶不來的醫生,治好了K-75的腿、S-569的充能回路、H-45的光學鏡和更多隻能等死的量産機。
這都是K-19做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