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珩的長相本身就是帶着棱角的,平日裡能說愛笑時隻露一層很淡的尖銳感,真要惹急了,就是副要給人抽筋搗骨的,徹頭徹尾的兇相。
“别廢話,我知道你是誰,再說一遍,滾出去!”
也許是怕再驚着鐘靈,李一珩的聲音壓得低,但兇勁卻一點沒克制,那雙微眯的眼睛如同雨季中伺機而出的毒蛇,亮着森森寒光,“趁着我還好說話的時候。”
劉大姐率先溜了,鐘卓方停駐了幾分鐘,天際被閃電劃開一條巨大的口子,繼而雷聲滾滾,他躊躇着終于在暴雨來臨的前一刻攔了輛出租離開。
偌大的畫廊裡隻有作畫的長案邊擺了張椅子,椅子上還放了袋蘋果,李一珩低頭看了眼鐘靈,試探着拉着她的手往長案那邊去,她看上去稍微好了些,起碼呼吸不再那麼急促,李一珩将袋子拿走騰出來椅子正準備讓她坐下,她突然開了口,聲線喑啞,還是有些細碎的抖。
“你是怎麼知道他是誰的?”
“最開始追你那會兒想跟你一起上學一起吃早飯,就每天早上蹲你家樓門口,偶爾你跟你……你倆一塊兒出的門,我看見過幾回,記得大概樣子,剛進來時又聽了他兩句話就知道了。”
鐘靈很慢很慢地眨了眨眼,“想起來了,你是見過。”
李一珩嫌木椅子太硬,索性脫了襯衣胡亂折了兩三下折墊上後才摁着鐘靈坐下,門外凄風苦雨下了一會兒,鐘靈又坐了一會兒。
直到牆上挂鐘敲了幾聲,她才後知後覺擡了下頭,“你來幹什麼?”
李一珩一直端着杯子安靜地等在旁邊。
“先别問那麼多,喝口水。”
鐘靈的視線從李一珩的臉轉到他手上的杯子花了好幾秒時間,頂上燈光照在水杯裡,像了掉了塊碎月亮。
她确實是渴了,小口小口地抿,眨眼杯子就見了底,李一珩見狀又給她續了杯,水是溫熱的,捧着時的溫度能傳達到指腹,讓人有了些許真實感。
“鐘靈。”
李一珩猶豫了一瞬,爾後小心翼翼問道:“你怎麼會這樣?”
反應這麼劇烈,像是生了病。
“我……”
鐘靈神經還是遲鈍,但萬幸願意答話,“可能……是受了刺激吧。”
“是因為很恨他嗎?”
鐘靈先點頭又搖頭。
“恨肯定還是恨的,但不是因為恨。”
李一珩沉思着不敢再問,鐘靈卻難得願意自己說。
“他讓我想起了好多事情,那些我花了好長時間去忘記的事情,一不小心,全都……想起來了。”
她坐在那裡,神情寂靜,目光沒有聚焦,如一幅沒有生機的畫。
“他們是私奔的,應該是兩家人都很反對吧,爸爸的哥哥,我該叫大伯父的,以前來找他,途中在盤山公路翻了車,死掉了,車裡還有大伯的孩子,當時才六歲……外公也來過,給媽媽送錢送吃的,回去走的夜路上有騎摩托車的搶錢,他被人拿棍子打了頭,在床上躺了兩年也死掉了……他們這一場私奔好像注定遭天譴似的,連着我一出生就沒有長輩親戚,沒有兄弟姐妹……到媽媽死了,我送骨灰才頭回見着外婆……我以前以為他們并不相愛,因為他們很少說話,可是既然并不相愛又為什麼弄成這樣也非要在一起呢?”
“後來他們開始争吵,互相怨恨對方,各自說着極其傷人的話,我想他們是後悔了,因為扛不住這樣厲害的天譴所以悔了……再然後你就知道了,他走了,我媽瘋了。”
李一珩心裡不安,思想拉鋸,一邊想讓鐘靈别說了,一邊又想讓她一次說個痛快。
“我媽五湖四海地找他,連他老家也去過好多次,回回被人辱罵轟趕,有次還挨了個耳光,我不知道她非要找他做什麼?難道是因為愛嗎?”
鐘靈歎了口氣,細瘦的肩胛骨跟着起伏了一下,“我甯願她是恨他,恨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他帶回來盡該的責,償該償的債,那樣我甚至可以陪她一起去找、去報警……可她不是,她偏偏瘋了一樣愛他、依賴他,她總埋怨我,說我是她婚姻的惡果,既得不到他的慈愛羁絆住他,又時時刻刻在她跟前昭告着她所托非人的這件事……我那會兒都差點被她說服了。”
“他們兩個,一個壞人,一個瘋子,我能活着……”鐘靈擡眸,正對上李一珩擔憂的目光,忽然很淺很淺地扯了個笑出來,“真的很辛苦,真的好辛苦啊。”
“我都知道。”
李一珩伸手輕輕地去觸碰她的臉,鐘靈從未跟任何人提及過她的父親,他的知情還是恰巧趕上了那個時候。
當年李一珩迷戀鐘靈戀到瘋魔,看她嗚嗚咽咽掉眼淚,自己心裡也跟着刀攪似的疼。
他總鞍前馬後、不厭其煩地哄,鐘靈家裡出的事兒大,給誰都輕松不了,況且她還那麼小,那麼嬌氣敏感,于是總要多費許多力氣。
他哄得花樣百出,最好最美的誓言都從他嘴裡長出來,他決意要做她偉大的守護者。
“我都知道的。”李一珩的手指輕輕撫在她臉上。
“鐘靈,我還知道你長大了,生活得很好,能照顧自己也能對自己負責,你鮮豔充沛,你不再需要他們,更不用覺得在這個過程中是自己做錯了什麼造成了什麼,你從來沒有錯,你隻是沒有被好好對待,那怎麼可能是你的錯?”
他仍舊輕聲哄她,恍惚間,讓人驚覺往日時光如老電影般,一幀一幀緩慢播放。
“未來還有很漫長的時間,别再回頭,恨也不需要了。”
鐘靈認識李一珩許多年,他年少時像太陽,時而融融溫暖一片,時而滾燙灼傷萬物,長成後的李一珩斂了不少鋒芒,但仍舊脫不開那股久居人上的傲然,他習慣俯視别人并始終充分具備俯視的資格。
從沒有一個李一珩像現在一樣,他蹲在她身邊,仰着頭看她,好像很哀傷,哀傷得漂亮的眉眼都蒙了層霧氣,惹人跟着傷情。
“人生或許不公,但你再活幾十年回頭看就會發現,早些年缺失的,總會再某一個階段彌補回來,而一時太滿的,又會在之後的旅途裡還回去。不求事事平衡,放眼望,隻求個相對。”
她望了他良久,“這不像你說的話。”
李一珩:“因為我長進了,不光隻會發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