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能進流食後,室内總彌漫着米糊的焦香,鐘靈用矽膠勺抵住李一珩的舌根,濃稠的南瓜粥順着嘴角溢出。他吞咽時喉結滾動得異常艱難,像生鏽的電梯卡在兩層樓之間。
“擡頭。”她調整病床靠背角度,瞥見他耳後新增的壓瘡,才第四勺喂到一半,李一珩就攥住她的手腕,不願再吃,鐘靈盯着監護儀上跳動的血氧值,後知後覺自己的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疼得火燒火燎。
第十四天,李一珩的秘書何聞拖着一大摞文件進入病房,這兩人多年合契,一個坐着念,一個躺着聽,跟共用一個機密系統似的眼珠子都不需多轉兩下,鐘靈百無聊賴,瞥見桌上李一珩的手機,伸手摸過來上翻下劃。
李一珩想着自己潔身自好苦修一路,肚子裡踏踏實實不但不慌甚至有些竊喜,私心裡希望她翻仔細些,把這麼多年他那股矢志不渝的舔勁兒翻得清清楚楚才好。
這邊鐘靈也不算辜負他期望,她自己手機屏幕壞了還沒空換,除了接打電話幹什麼都不太順手,本意隻是摸他手機玩玩小遊戲或刷刷視頻打發時間,結果李一珩這支手機竟然幹淨到寡淡無趣的程度,三兩個頁面來回劃拉幾遍順手就點進了相冊,沒視頻看看圖也行。
當鐘靈甫一見到自己十五時的照片時,是不太敢認的。
家庭分崩離析之前,鐘靈也曾掌中寶般被父母愛惜過,周歲照有完整的一套,五歲時鐘卓方帶她在公園玩兒,有人牽了馬來拍照,她也得了一組,被爸爸抱着坐在大馬上,小小的鐘靈笑得見牙不見眼,擺在書桌上好多年,然後在鐘卓方離開家沒多久被媽媽砸成一地碎玻璃茬子。
賣房子搬家的時候,媽媽躺在醫院無知無覺,鐘靈蹲在老房子裡,從天亮收拾到天黑,收拾來收拾去,除了幾套衣服和帶不走的家用,一家三口生活過的痕迹隻剩櫃子最底下那疊零星老照片,鐘靈看着心煩,悉數扔進了樓下垃圾箱。
後來生活困頓,每一步都走得艱辛,無暇回頭,便也忘記在回憶裡留存點過去模樣。
再一見着,先是忍不住笑,後又有些鼻酸。
那時,學校文體活動,上午放半天假,她耐不住遊說跟着同班女同學們一塊兒剪掉了長發,學雜志上時興獨特顯臉小的爆炸頭,奈何鐘靈天生頭發厚又碰着個便宜沒好貨的理發師,便比旁的女生愣是還炸出一圈,理發師放下剪子就不認人了,鐘靈下午來上學時,打遠望去活脫脫一根行走的棒棒糖,李一珩笑得在地上直打滾,鐘靈眼淚都出來了,求他陪自己放學梳直了去,不然回去得被爸媽罵飛。
李一珩地上滾好好一會兒才一骨碌爬起來,舉着手機給她拍照,鐘靈不願,踮着蹦着去搶,李一珩邊笑邊躲,上氣不接下氣地威脅:“拍了才陪你去,不然你就頂着這棒棒頭回家挨罵去!”
照片裡鐘靈滿臉怨憤,受刑般杵着,一起入鏡的還有當時李一珩揮舞着要她往後站站好拍全的那隻手,隻消一眼就能想起那人模樣,熱鬧張揚,一揮手全世界就要跟着蓬□□風。
李一珩與鐘靈分開後,多年換了多個手機,遺失許多也因怨怪删除許多,獨獨留下這張,大約是因為實在醜,留下也不覺得與少年時的怨戀有關聯,便也不算太沒出息。
這邊厚厚一沓公事辦完,何聞起身祝願老闆早日康複後留下一個水果籃子便退出了病房,李一珩雖沒動嘴但腦子耗費不少,人走後閉目養神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一旁自己玩兒的鐘靈。
李一珩沖她眨眼,她卻半天不給他遞紙筆。
她隻是坐在那裡,隔着幾步距離,聲音聽不出情緒,“李一珩,霧漫是誰?”
李一珩腦子“铛”了一聲,從前額葉開始警鈴大作。
這個霧漫吧,講起來有兩層意思,因為這裡頭吧,有着兩層關卡。
首先,霧漫存在在他那個馬甲号“疑問号”裡,其次吧,那是個漂亮小姑娘,李一珩還紮紮實實給人花了些小錢兒。
鐘靈問出這個問題,李一珩便得優先考慮是先解釋馬甲号的事還是小姑娘的事兒,他現在說不了話,靠兩根手指頭寫字費力也寫不詳盡,搞不好還得闖大禍,給人惹毛了拍屁股走他也隻有幹瞪眼的份兒,總不能自盡了托夢去吧?
李一珩大腦飛速運轉,處理器燒到冒煙之際,鐘靈終于大發慈悲遞了紙筆過來,李一珩在那雙冷意凜然的眸子裡看出了自己時間不多的意思,趕忙咬牙寫下:“資助的大學生。”
鐘靈瞥了一眼李一珩顫巍巍舉起的本子,爾後依舊劃着聊天記錄,“哦?”
他自問無愧,從不清理手機,與霧漫的聊天記錄不多,很快就翻到了頂,基本都是對面收款後言謝,中途因年紀小少見世事也生了旖旎心思試探過,但被李一珩言簡意赅駁回“還想走老路的話得換個人”便沒了下文,最後一條是一張畢業證書和一句“感恩哥哥憐憫,總算不負哥哥也不負自己,接下來就是努力還哥哥錢啦。”
李一珩很大方,“不用,好好過自己的吧。”
霧漫本名什麼李一珩沒問過,隻記得長得挺清秀不算風塵,桌上腰彎得低,酒喝得多,北城那樣冷的天,脫了大衣穿的衣服跟塊擦手布似的,往常這樣的局李一珩見怪不怪,速喝速談,該合作合作,該迂回迂回,人生百态他見得不算少,慈悲心于他是個頂麻煩的事兒,那天卻不知道怎麼的,席間總分神,瞧着那塊擦手布不舒服。
他問她:“有困難?”
她年紀不大,話卻精煉,“那指定有,不然誰幹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