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隐于葉下,花兒苟延不敗。
宅十四登場(新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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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幾何時浪迹至佐賀藩時,你憶起小時候聽父親對自己講過一本書的作者,晚年便是落發為僧遠離俗塵,修隐于此地深山某間草庵整整二十年後寂滅。
作者署名山本常夜,曾是侍奉佐賀藩主一名忠心耿耿的武士,不過一直未得重用,緻其倍感傷痛郁郁不得志。而成書距今已有一百多年,草庵早早破敗不可尋,唯餘那本叫做《葉隐》的遺作世代流傳。
關于此書為何起名“葉隐”二字之解釋,衆說紛纭,大緻可歸類為四種。
你解下頭頂的鬥笠,逆光仰望高築于土壘之上郁郁蔥蔥的佐賀城——因城内栽植松樟樹木繁多,枝葉茂密使城郭好似隐沒于樹林之中,故而又名“葉隐城”,其藩士則被稱為“葉隐武士”。此為說法其一。
在一位高聲吆喝着的水果攤販面前停駐,你伸手挑出一隻成熟多汁的橙紅柿子,看它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鼻尖隐約聞見清甜果香——在山本常夜所隐居草庵附近,便長着一種叫“葉隐柿”的柿子。此為說法其二。
“要買些柿子嗎,這位小姐?這又甜又軟的‘葉隐柿’是我們佐賀的特産,出了這地兒可就難吃上咯!”見到面生像是位遊客的姑娘,果攤大叔眼前一亮,立刻展開話術熱情推銷。
“一個就好,謝謝。”你重新戴上鬥笠遮住雙眼,手探進衣襟掏錢袋。
将新購得的果實舉在嘴邊,咬開其光滑外皮,甜蜜的汁水立即在幹渴的口中爆發開來,透過味覺絲絲滲進心底,令你揚起滿足而愉快的笑。
不知那作者隐居之時,會否去附近的山中采食這種野柿呢?你邊走邊吃,心中忽然沒來由地想。
大抵是沒那個心境吧——因為第三種說法是,原本想要對主君徇死的家臣不受重視,最終隻能在主君逝世後,帶着這份永再難見天日的忠誠出家隐居,每日于層疊濃蔭下的草庵提筆抒寫遺志,故謂書名《葉隐》。
以上三種說法,都是你近日從當地武士們口中得知的。至于兒時聽父親所講那最後一條典故,至今仍是你印象最深、也是涵義最為隽永幽美的一種——
「隐于葉下,花兒苟延不敗。終遇知音,欣然花落有期。」
此句取自某位西行法師所吟和歌《寄殘花戀》。花兒以葉隐身,寓意武士之“無我”。而當武士與能夠理解和賞識自己的主君相遇,便會盡力獻命于主君并死得其所,欣然如花凋落——那位作者認為,這才是武士之榮耀。
父親曾說,枝川道場“無我一流”的流派名字,便是出自這種“無我”之武士道精神,所以他才執意将此書列為你的啟蒙讀物。
記得被他帶讀這本書時,由于其中充斥大量艱澀古語,讓年幼學識尚淺的你聽得雲裡霧裡。但爺爺出言告誡說,如今這時代再來讀它,必須要有自己的思考與诘問。雖然他年輕時也曾與你父親一樣,将其中描述的武士形象與武士道奉為理想圭臬,但自從天人入侵、幕府腐敗後,他的思想便不再受其桎梏,反而認為那都是舊時代的糟粕。但父親表示堅決不贊同,兩人因此爆發一場關于新舊武士的激烈辯論,直到把你哇哇吓哭才停止争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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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邊橙金色的落日溫暖夢幻,光照朦胧勾勒出于屯所回廊并排而坐兩人的身影。
伊東鴨太郎對你攤牌問完那句帶刺的話,望着那緩慢下沉的夕陽微眯起淩厲雙眼,在你看來,像正緬懷如餘晖般的遙遠往昔。
「武士的時代,終将結束。」
恍然憶起爺爺的臨終之言,你未被激怒,而是若有所想斂下眼眸,瞥向那本被他擱置在手邊的《葉隐》,以悠然喟歎的語調溫聲吟誦道:
“隐于葉下,花兒苟延不敗。終遇知音,欣然花落有期。”
預料外的回音,令他蓦然怔愣,重又回首朝你看來,黛綠色的瞳孔也跟着緊縮一下,不敢置信問:
“你怎麼會……?”
“伊東先生,雖不知你從别人那裡聽過關于我的什麼傳言,但很遺憾你猜錯了。其實這次特意來訪,并非單單出自我本人的決意,我是來替人當獵頭的……直白點說,就是想挖你們真選組的牆角。”在他轉而迷惑的眸光中,你眉眼彎彎闡明來意,“我認識一位十分賞識你才能的可靠雇主,他很願意在這時代,給你一個登上舞台施展宏圖的大好機會。但具體工作内容仍是機密,我實在不方便在這裡透露,不知你是否有興趣賞臉登門一叙?”
這籠統描述乍聽之下過于誇張和模糊,讓他不屑一顧冷哼:“難道還有什麼地方的舞台,能比幕府和這天下更大?”
“當然有哦。”你立即給出肯定的答複,像是對他胸中抱負了如指掌,不懈追擊道,“雖然這差事投入大風險高,但可預見收益也相應最可觀,是區區幕府所無法比拟的宏偉舞台……你想來試一試嗎?”
——若要說比這天下更大的舞台,便隻可能是那茫茫宇宙了。
“這世上還有如此神通廣大的雇主?真是有趣。”盡管立刻聽明白你那暗示,伊東挑眉感慨,看起來依舊不願輕易相信,對你的熱切邀請也不置可否。
見他面色肅穆仰頭望着漫天晚霞不再做聲,你知曉這種事需要給人更多時間考慮,宗信的意思已幫忙傳遞給他,此行任務算是圓滿完成,便不再留戀準備就此告辭。
——單是對伊東遞出橄榄枝還不夠,近藤那邊也需要繼續做思想工作。
常言道一山不容二虎。既然伊東與土方的關系已是水火不容,把兩人都留在真選組隻會徒增麻煩的勾心鬥角。不趁早勸說近藤下定決心擇其一,未來兩派系甚至有可能反目成仇,将組織徹底一分為二。到那時,即便是局長這個領頭羊,也會不幸成為其争鬥的犧牲品,被徹底踩在腳下永無翻身之日。
“那位雇主是誠心欣賞你,伊東先生,還請務必多加考慮這個機會。話已經帶到,那麼我差不多該……”
“這本書,你是怎麼知道的?”
你剛想作别,又聽那靜默良久的男人忽然發問。
他的左手慢慢垂向身側,指尖觸上如林葉蒼翠的封面,狹長冷峻的雙目仍舊巋然直視着前方。
“剛能識字那會兒,家父将它作為啟蒙書籍,帶我囫囵吞棗讀過一遍。關于其書名典故的那句和歌,也是他教給我的。”你放跑腿上的白貓,起身站上回廊,與他望向同一輪即将沉入地平線的殘紅夕日,“我當時年紀尚小,隻能對書中所述觀點略懂一二。後來有機會去佐賀城遊曆時,才向當地人打聽到關于其作者的更多故事……如今雖已能夠通讀,但感覺這書卻有些生不逢時了,叫人無法不唏噓。”
“呵。”伊東緩緩合上眼,深呼吸幾口氣,雙手不斷蜷縮着握緊又放松,讓你奇怪感覺他似乎正深陷何種看不見的泥潭裡掙紮。
——宗信老師說過,他是個從小就固執又孤獨的可憐孩子。
即便官至真選組參謀,在這衰敗的幕府治下,仍覺因昏君而懷才不遇的臣子,将自己從周圍的熙攘人群中執拗孤立出來。
他會帶着這本書當伴手讀物,恐怕是認為自己正如那和歌中所吟詠,隐于葉下的花兒一般——隻有當與能真正理解他的知音相逢,給予其與能力相襯的評價,方能欣然花落有期。
理應不是屈居此地之人——如若長此以往,那蠢蠢欲動的孤獨才望隻會越來越不知滿足,萬一再不慎結交上什麼心懷險惡之人加以蠱惑和利用,反而會成為從内部瓦解真選組的一枚可悲棋子。
“伊東先生……?”念至此,你謹慎試探着喚他,心中再次浮現先前對他昨日不明行蹤的忐忑,仿佛能嗅到來自野心家的緻命陰謀。
而那氣味實在太過熟悉,讓你無法不去在意。
“沒什麼,隻是我現在開始能理解,土方那家夥為何會對你一見傾心了。”方形鏡片後傲然的黛色雙眸重新睜開盯向你,映出那開始顯露防備的秀麗面容,目不轉睛,如一隻即将開啟狩獵的嗜血猛獸,“也隻有那種危險的男人,才會被你這種危險的女人所引誘。”
“是嗎?不過我也開始覺得,你現在看上去比他更危險呢。”透過那雙眼睛看清他封閉内心下翻湧的滔天巨浪,你心中即刻警鈴大作,危機感迅速攀至頂峰,轉身背對他快步走開。
“……”
“再見,伊東先生。”
回廊地面上的兩道斜影,一靜一動漸漸拉遠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