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④——

後來逆神旸沉眠在天旸時，他剛閉上雙眼并準備封閉自身對外界的一切感官，卻發覺自己手上似乎碰到了什麼極其寒冷的事物。

那事物極盡綿軟，隻有小小一點點卻又冷得讓還未完全封閉感官的逆神旸縮了縮手。

逆神旸用手指揉了揉又搓了搓，那事物便變成了一兩點水滴——逆神旸幡然醒悟，這極盡冰寒刺骨的事物是雪啊！

哪來的雪？哪來如此冰冷的雪？

是雪爵的雪啊！是曜雪的雪啊！！

褪盡了最後那兩分暖意，表裡如一的冷雪，當真是做回了它應該有的模樣。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讓逆神旸想要就地坐起去看看他的兄弟，想要看看那人是否又在掉眼淚。

逆神旸見過皇旸曜雪掉的眼淚，但又恨不得沒有見過，他算是怕了這人了。

那麼此時此刻，他的兄弟、他的雪爵、他的曜雪怎麼樣了呢？逆神旸不知道，也看不到，因為他該沉眠了。這麼握着那冰冷的雪所融化而成的水，陷入一片漆黑中。

待長久歲月後，逆神旸終于蘇醒，禁元之力逐漸恢複，皇旸曜雪也醒了過來。

征戰，再征戰；複仇，再複仇……逆神旸要洗淨昔日的恥辱，要奪回失去的一切，淨化這污濁的世間，讓那溫柔皎潔的月光重新照耀這片大地。

他許願終生再不見皇旸曜雪的眼淚，許願當一切達成後那孤峰飄零的冷雪會重返過去的暖。

卻是有一雙無形的手牽引主導着精靈的一切，像是劇作家手中的筆，筆下的人傀儡木偶一般無法察覺，也無法反抗。

——⑤——

灼世烈眼直貫全身，克制精靈功體，逆神旸頓時如立身于一場灼灼燃燒的滔天焰火中，内元盡遭摧毀。

“老大.......”皇旸曜雪催動體内真元想去幫忙，卻被皇旸驚霆一掌襲胸，而後皇旸紫微的勾陳劍一劍穿胸而過，血灑當場。

“曜雪！”

逆神旸萬萬沒想到，自己竟會遭到一心想要保護的精靈族的背叛。

這背叛利得像根銀針，淬着毒紮在心上，明明隻紮了這一次，心上卻出現了一千個一萬個洞，毒素蔓延攥緊心髒，疼得他怒上眉梢恨意難消亦難解。逆神旸漸感力不從心，這熟悉的感覺似乎将他帶回了那個無月之夜，天上黑黑蕩蕩，而他無能無力。

逆轉體内精靈禁元，用痛苦換來的磅礴真氣源源不絕彙入奇經八脈，并将皇旸曜雪和小月交給化作句芒龍的苗兒帶走。

“苗兒......”

皇旸曜雪也是痛苦的。他跪坐在苗兒的背上，看着長空下焰火森森的狩宇，那拿着武器向着行宮井然有序前行的士兵。他還看見地面上向來狠厲的禁城血脈之主發出攻擊，直勾勾迎面而來，像是要把他們直接大卸八塊。

血流下來，又被皇旸曜雪擦淨。他運動真氣護着昏迷的小月和受傷的苗兒，勉力降落到懸崖邊上，于是血又從胸口流了出來，把素白的衣衫染成刺目的紅色。

皇旸曜雪覺得有人在撕咬着自己的血肉，疼痛麻痹了感官，卻必須穩住陣腳不叫苗兒擔心，不然危急時刻一個都别想突圍成功。

“苗兒，帶着小月離開......”

他放心不下他愛的太陽。

皇旸曜雪喜學，愛雪，是萬千冬雪中的一份子。但那些雪負責的是為世間帶去冬之氣息與寒冷，而他這場雪隻負責保護月亮和太陽，保護精靈天下。月光早已枯萎，若是連太陽也要就此隕落，這場雪又有何存在的必要？

反叛的士兵圍了上來，把皇旸曜雪和苗兒、小月包圍，攻擊一輪輪襲來，皇旸曜雪又沒敢狠下心下死手，傷口便從士兵身上轉移到他的身上。苗兒為護着昏迷的小月受了傷，又被天織主牽制着，不能為皇旸曜雪幫忙分擔更多壓力的它隻能在一旁幹吼。

它張開獸嘴發出陣陣龍吟，忽地舌尖感到一點刺骨寒意，雙目往四周定睛一看，零零星星的白雪正從天而降。

等逆神旸沖出内部包圍圈來到外圍時，這場雪已經下了有一段時間了。天地間白銀漫漫，包裹着樹上枝桠，亦冷得人骨子裡都在顫抖。逆神旸分不清到底是千年寒冰還是這飄飄白雪中的誰更為冰寒，隻知胸膛裡躍動的心正越發憤怒不甘。

“你們敢！！”

可笑，堂堂精靈之神竟站在自己愛護的族民對面，被刀劍相對着。

灼世烈眼在體内持續連毀功體，又遇殷墟帝少死克壓制元功，眼前已是敵兵重重，往外又有重病把守，自己身負重傷力有不怠，皇旸曜雪也已快到來油盡燈枯的地步。

——⑥——

逆神旸沒想到自己竟然會有這樣低微的一天，隻為了護住身後的兄弟和寵物，以及那位人類朋友。

“對不起，老大......曜雪......曜雪要失約了......”帶着過去的痛苦，與對還孤零零的你的眷戀，向着那皎皎月光逃去。

皇旸曜雪是整個精靈天下中唯一一個奇怪又奇特的精靈，似乎所有克制精靈的事物都不能克制住他，他總是能憑着自己化險為夷。這件事全天底下隻有兩個人知道，一個是曜雪自己，一個是逆神旸。

殊異隻因存在有唯一性才方顯特殊，就如皇旸曜雪這份得天獨厚的奇特榮寵，隻能存在一人，隻能存在唯一一個，多了顯得平庸平凡，少了才是世間唯一。

他不知自己這份奇特究竟源自何處，盡管感激大地母靈賜予他的榮寵，但在當下這生死存亡之刻，皇旸曜雪選擇将自己的骨與血、靈與肉、魂與力量都給予他的太陽。

“你在幹什麼！快住手，曜雪你快住手！！”

“留下來，曜雪！你答應過我，會一直跟随在我身側，所以不要丢下我一個人！”

“逆神旸命令皇旸曜雪留下來！！”

曾經叱詫風雲的精靈之神踉跄着往句芒龍那邊奔去，一邊跑一邊伸手呐喊，顧不得身後的追兵與敵首，顧不得珍視的傲慢與驕傲。天地間風雪蕭蕭，月光自天上飄零散落，照在幸福微笑着的人臉上，像是女人在擁抱珍視的人。皎潔輕柔的光輕吻散亂沾了血色的發絲，那對璀璨幽然的紫水晶因着淚水越發寂然光亮——在自我了結的動作下，所有的美景一瞬間轟然崩解，化作紅色的雪擠滿在場所有人的視野。

“......老大，看......月亮......”一指探月，而後緩緩閉眼，倒下。

逆神旸來到皇旸曜雪身前時，隻聽到了這樣一句留言，那人在他面前笑着哭了，也不知是在嘲笑他太過沒用沒抓住人，還是在惋惜他自此孤零零一個人。

春天即臨，雪花消融。

逆神旸見過皇旸曜雪掉的眼淚，但又恨不得沒有見過，他害怕皇旸曜雪掉眼淚，就像雪花害怕月亮不再出現。在這場罕世見所見的紅雪中，在他面前，一朵白色的雪花閃着柔和的光飄到胸前。

“曜雪......”

伸手接過這片白雪，是白的、暖的，小小一片，在這場紅雪中格格不入。

這就是他的曜雪，逆神旸的皇旸曜雪，是與萬千雪花不同的、違背常理的、天地間唯一一朵暖雪——是溫暖的雪，也是溫暖的血。

那片白雪慢慢挨近逆神旸，空間被無限壓縮，直至貼近衣物，化作一道光融進逆神旸體内，将灼世烈眼包裹住，而後消解它們，修複五髒六腑奇經八脈，連那逆轉的禁元似乎都不再是累贅。

直至耗盡最後一絲力量，白雪徹底消融，逆神旸恢複原狀。

句芒龍哀嚎，扇動雙翼試圖喚醒主人。這一切都是真實發生的，是無法挽回的，它懂得這個道理，從過去那位小主人離去時就懂得了。

逆神旸醒了過來，神也回了，心也痛了，一日之間經曆大起大落，可這些都不夠。

遠遠不夠。

他的驕傲，被皇旸曜雪用生命交換回來的驕傲，與這條命，這充沛的真元，連同滿腔憤恨，他誓要百倍奉還。

可真到下殺手的時候，到了被憤怒完全支配的時候，卻仍然下不去手。

皇旸曜雪絕不會想要看到那樣的場面，他愛月憐，愛逆神旸，同樣愛着精靈天下，即使他已經死了。

苗兒也撲騰過來，攔着逆神旸，不願主人做出會後悔一輩子的事。

于是逆神旸擡起手又放下手，将那群人打暈吐血，自己乘着苗兒，抱着小月頭也不回徑自離開了。

等到一切塵埃落定，逆神旸攜帶精靈天下流落在外的族民回到精靈天下，發覺精靈天下早已不再下雪了。

春天即臨，雪花消融。

月光沒了，白雪沒了，那位開朗樂觀的青年，那位溫婉端莊的少女，都已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