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散了,景華從用眼神叫住要溜走的黎輕,帶着人園子裡走去。
二人一前一後走到垂藤紫壁,螢飛蟲鳴,複葉蓁蓁,景華撩袍在廊欄上坐了,擡起眼皮看做小伏低的女孩子,他是太子,不是樓千阙那個寵徒無度的老家夥,不吃女徒弟撒嬌這一趟,冷着聲音審問她:“什麼時候勾搭上的?”
黎輕原本還潤着淚珠攢可憐呢,見這招不好使,用袖子把眼梢的淚滴一抹,擡頭橫氣道:“早就勾搭上了!太子殿下,我師父從不瞞你任何事,我是什麼身份,你不是不知,我為什麼讓我跟你到吳國來,你也不是不明白,你既然帶我來了,無論是看我師父的面子還是什麼,就是默許了我能搞事情,所以我和葉枝私下會面,很值得您意外嗎?而且我也聽你的話了,沒有捅宋祯的刀子!”
景華見小姑娘橫眉豎眼的,又見她性情耿直,情緒激動的鼻頭都紅了,反倒笑了,給她鼓掌道:“有骨氣,繼續說。”
黎輕收斂了一點兒脾氣,她背着手,在藤架底下坦白從寬:“我在船上就和葉枝碰面了,那時候您忙着和莊君出雙入對,也沒空管我,我就找了她說話。”她回想起從前:“我很小的時候,隻在黎國的宴席上見過她一面,後來,我在清溪之源也見過她,她和宋桢一起來,叫我師父給她紋面,我見到宋桢都要恨死他了!要不是我幾個師兄攔着,我都恨不得沖出去把他大卸八塊!她變了很多,那時我并未認出她是誰,是她自己告訴我師父她是黎國遺存的王室,我才隐隐記起她來。”她擡頭看着景華:“我不明白她為什麼要給自己的仇人做護衛,是師父為我解惑,我才知道她的忍辱負重,後來師父送了我烏月劍,是教我韬光養晦靜待時機。這次出谷,師父說我的機會來了,讓我跟你到吳國來,我在路上看見葉枝,便明白了師父他老人家的意思。我在船上和葉枝相認,她告訴了我她的計劃,我則利用我的身份之便,為她做那些準備,熒蟲,藥粉,妝面,都是我給的,樂師,燈影,台面,也是我去騙的。我跟在您身邊出入多次,有眼色的都知道我,我給了他們錢,又說是想給太子殿下一個驚喜,他們想巴結我,就答應我了……”
景華瞧着她沒說話,十年前,黎國王城火光沖天,樓千阙在血海屍山裡把這奄奄一息的小姑娘撿回清溪之源,便知她會有複仇的這麼一天。她沒了爹娘親人,又遭那麼一場劫難,噩夢做了好幾年,她師父師兄再如何寵她疼她,那仇恨也是不能輕易釋懷的。
“我比她幸運,”黎輕紅了眼眶:“我遇見了師父和師兄們,可她這幾年是怎麼過來的,我想也不敢想。我就是想多幫幫她。”
景華歎口氣,站起來,拿帕子給小姑娘擦眼淚,無奈太子殿下手底沒個輕重,把小姑娘的眼眶擦的更紅了。
黎輕不敢讓太子纡尊降貴,拿過帕子自己擦,“我想去看看葉枝,”她道:“我想她這會兒一定很需要人陪陪她。”
正巧松裴摸路過來尋太子,他一身紫衣華服在月下潋潋流光,好心地給黎輕指了葉枝的去處,眼送小姑娘轉過長廊沒了身影,轉過身來乖巧的笑看太子殿下,景華戲谑:“吳王陛下抱得美人歸,不去相陪,在這兒做什麼?”
松裴忙道:“殿下别取笑折煞臣了,要不是宋桢将我架在火上挑釁,哪兒能裝那英雄救美的款兒。臣明白這婚事定的沖動,好些事都得跟殿下您商議。”又貼心道:“殿下,天晚了,怪冷的,臣送您回去,咱邊走邊說。”
二人邊走邊說,沿着紫藤廊往下走,穿過碧影洞天,繞到疊石趣幽,沿着環繞的小石階下去,豁然一片紅色花海。
隔着一片虞美人,莊與立在燈火闌珊處,他身前單膝跪着一個黑影,身影不像折風,更像是個女子。莊與聽見人來,微擺手指,那人就無聲的消失在濃深夜色裡。他也轉身,沿着花間小徑轉身離去,起風了,紅花傾斜,風吹着月色,月色亂着花影,那薄绫似的花瓣纏着他的衣袍,卻留不住那片衣衫。
松裴哎呀呀呀的痛心疾首道:“殿下,沒天理了呀,朗朗乾坤,昭昭明月,秦王竟在我吳宮私會影衛,如此光明正大!如此無法無天!這您不得管管嗎?今兒他也會影衛,明兒我也會影衛,那我這吳國王宮成什麼地方了!”
景華觑他:“那你倒是抓人啊,讓他從你眼皮底下放走人,你也好意思跟我哭,還要我管?吳國禁軍都是飯桶麼?今兒他在這兒會影衛,明兒我在這兒會影衛,莫非你這王宮城牆不是磚石泥瓦造的,是竹篾簍子搭的麼?”
吳王不敢吭聲了,挨着秦王的事兒,太子殿下都有說辭,往正了說,這是借事激免,往偏了想,還當太子殿下是在護秦王陛下的短,不說前幾日二人同室共寝,今日宴會上不過是有人見秦王俊俏可親,多勸了幾盞酒,太子殿下便請了他上去共席,四下諸多猜測議論,太子殿下渾然不理……
秦王是長得好看,但也不至于讓人鬼迷心竅,松裴不信太子殿下是為色沉迷,一時維護親近,哄他幾句好,不過是為了穩住眼下的局勢,近日南鄭交戰,若江南與東境再亂,太子殿下的謀算“四子一刀局”,可就全亂了。
二人走上花間小徑,柔軟的花瓣拂過景華手指,他拽住了,折下,拿在手中瞧:“這是什麼地方?”
“此片虞美人名喚‘虞風渡’,”松裴跟他道:“吳宮園林三十六座,有景三百餘處,改日有空臣帶您一一賞。”又貼心道:“走過虞花小徑,是紫陽陌,再往前是芳木歇,穿過芳木歇便是莊君所居之處,那兒也有一處景,叫錦繡園,種植千餘株極品牡丹,這時日花開正盛,那叫一個國色天香,錦繡滿園,殿下得空,可自前去品鑒欣賞。”
這話聽着讓人舒坦,景華側過身,萬分欣慰地拍拍松裴的肩膀,覺得晾他這兩日倒是讓他開竅不少。
兩人沿着□□走,扯回話題,又說起宋桢,松裴道:“他這人是狠,對别人狠,對自己更狠,他夠能忍的。”
景華道:“葉枝跳了舊日黎國的舞,但那畢竟是十多年前事情了,宴會上許多人未必對此相熟,他不能讓葉枝的身份在大庭廣衆下敗露出來,也不能讓屠盡黎國王室的惡罪再被提起。葉枝為你獻舞,目的為何,誰都清楚,她一個女孩兒,在家國仇敵跟前忍辱負重多年,要的就不僅僅是燕世子的命,她也要燕國滅亡,讓宋桢親自嘗嘗國破家亡任人宰割的滋味,她一個人,能做的事情微不足道,隻能借助你的力量,她的身份就是吳國起兵燕國的理由,她自己也明白這是一個難得的契機,所以在路上了多次引你注意。她明白自己的優勢何在,美貌也好,身份也好,這都是你不會拒絕的理由。她成了你的身邊人,你為她報仇,不僅出師有名,于你也不枉是一樁風流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