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兩個一個拿蓮蓬,一個抱荷花,走下小橋石階,跟船夫租了隻敞篷小船,景華拿過船槳,将船推入水中。他們兩個相對而坐,莊與懷中還堆着荷花,船走開了,景華便擱下槳,讓船随波逐流,拿過蓮蓬來剝蓮子吃。
“我見你在糧鋪中逗留許久,”景華把剝好的蓮子放帕子裡,拿給他,“怎麼,莊公子想買糧嗎?”
莊與接過帕子,拈着蓮子,卻不說買糧的事情,而是看着這水道,說起了别的:“先人曾沿水系開鑿運河,興商旅貿遷,促遊宦往來,後天下分崩,諸侯起戶,這運河航線便荒廢了。若這運河能再開,雲京買的精米,沿漕運,過秦淮,直抵空桑,中間能省多少時日精力。再或,沿途各城的碼頭建立起來,起商會,建衙司,便可南走稻黍綢緞、絲茶瓷糖,北運棉麻麥菽,白鹽皮布,既能豐填倉廪,又可富民赈災,何愁往日千帆競泊、舳舻蔽空的盛況不能重現呢。”
景華看他,許久不語,莊與吃了手中的蓮子,這才回了他方才的話:“江南的精米的确好,若這精米能調撥到我秦軍竈中,分盛到我将士碗中,何愁士氣不鼓軍心不忠,又何愁他們不會為我奮勇殺敵,以戰功為報。”
夕陽向晚,景華看莊與的目光變得有些不同了,“隻可惜,不是若有人都像你這麼明白,軍糧摻假的事還少嗎?”
莊與道:“方才我在糧鋪裡,問了精米,也問了糙米,又問他,有沒有專給軍中的米,他們便拿了雜米給我,就連這雜米,也分着三六九等,好些的是陳年生蟲的爛米,最壞的,就是混着沙土的糟糠。這些米既能賣出來,就說明有人買,是誰買了這雜糧假米,又是哪家的兒郎在戰場上出生入死,吃到口的,卻都是這些壞了種的糧食。”
斜陽倒傾,船兒飄蕩在波光水影裡,景華把剝好的蓮子都給了莊與,拿起槳來搖船。
“你有容納天下人的心,”景華看他道:“所以才會想這些,倘若你隻做個秦國的君王,隻怕聽了這些還會高興,他們的将士吃着壞了種的糧食,餓着肚子,怨着君王,和你吃着精米為國奮勇的将士打仗,勝負還會難分嗎?”
莊與淡然一笑,丢了蓮子到水中喂魚兒,岸上漸漸地點起了燈,燈光倒映在水中,被船槳撥的粼粼碎碎。岸上的街市在昏光和燈影裡升起了煙火氣,人群熙熙攘攘,臨岸的船蓬上也有賣小吃和玩意兒的,景華将船劃到邊兒上,從叫賣聲中載着莊與穿行而過,在琳琅滿目的小食和物品中打量,挑揀着給莊與買了幾塊味道清甜的素糕。他從錢袋裡拿出銅闆付給商販,小販将銅闆放進自己錢袋裡的時候,莊與有有意無意地多瞧了幾眼那些銅闆。
景華道:“先墊墊肚子,這兒的東西雜,我也不敢随意的給你吃,一會兒到下遊上了岸,再帶你去吃飯。”
他點起了船頭的燈,買了一盞蓮花燈給莊與,莊與把燈和荷花放在一起。景華把船劃到了水中央,水市上人群嬉鬧,來往輕舟畫舫交錯而過,他們遊蕩在燈光水影間,又似是無人相擾。
景華又道:“我瞧你總是留意商販們手裡的銅錢,你在查探這裡流通的錢币?”他明白莊與的心思,又道:“如今各國分崩,大多數還是走的帝都的金銀銅錢,也方便諸國間流通,也有私設錢币的,隻是吳國自來跟随我,度量衡都跟帝都的走,松裴不敢在我眼皮子底下私設。”
莊與的确是在看集市上流走的錢币,他摸出景華買給他的糕,咬了一小口,味道清甜,入口即化。他似乎是想了一陣兒,才說道:“我小時跟着老師學策論時政,坐的是無風無雨的明堂,背的也都是書上的東西,是襄叔,”提到這個人的時候他淺淺的笑了一下,“他走到學房來拿走了我的書,帶我逃學到街上去逛,他給我錢,叫我去買東西,不管我買的如何,他也從不說我,之叫我把賬目都記下來。過幾日,又帶我出來玩兒,還是同樣,給我錢,讓我去買東西,讓我記賬。時間久了,我便能慢慢看出其中的問題了,同樣的東西,為何昨日買是這個價,過兩日又是那個價?又或者為什麼同樣的東西,在西街和東街可能價錢不同,但同一條街上的不同鋪子裡,卻是一樣的價錢?我不懂,襄叔也不會跟我說,我便去查書去問,才知小小的一枚銅錢,其中竟然有如此複雜的門道文章。”
他緩笑,那笑意卻透着冷:“也沒想過這小小的一枚銅錢,可以玩出這般多的花樣兒來。”他看着景華,還在笑着:“貪污腐敗算什麼,橫賦暴斂又算什麼。諸侯國自立門戶,私設錢币,那也是有學問講究的。商市要開,流通要有,貴族富商的利益要顧,便讓原先的金銀銅錢照樣走,在這之上,私設出一種隻在國内通用的銅籌來,放到民間去,隻說這銅籌和銅錢是一樣用的,百姓們能懂什麼呢?官府放了錢,便用這錢,于是很快,銅籌就在民間流走開了。而後,物價開始上漲,卻隻漲銅籌,不長銅錢,百姓們為了買到便宜的東西,都率先把銅錢使出去。手裡的銅錢越來越少,銅籌能買的東西卻越來越貴,原本五個銅籌可買一袋米,後來要六個銅籌,再後來,需要十個銅籌了!然而設置銅籌的上位者們在幹什麼呢?他們發放銅籌,從百姓手裡把銅錢聚集到自己手中來,拿這銅錢去别國買賣進貨,兩個銅錢一袋的米放到市場去賣五個銅錢,拿銅籌就要十個。逐漸的,能流通的金銀銅錢都堆到了貴族富商手裡,百姓們手裡的銅籌都成了買不起東西的破銅爛鐵,他們餓死在自己的國土上,卻不明白自己為何餓死。”
莊與所說并非虛事,這種事情确然發生在諸國之間,齊國貴族富商無不坐擁良田豪宅,可齊國每天都有百姓餓死。
景華沒有說話,沉默地劃着槳,他又怎麼會不知道這些事,可齊國已然自立,對□□表面上還有幾分恭敬,實則早已經養起了自己的兵馬,做起了自己的皇帝,原先進犯滅了魏國,如今更是敲打起了宋國的門戶。
可景華如今也對齊國一時無奈,時機還沒有到,吳國與齊國不挨着,他不能用守衛在帝都城牆下的宋國兵馬去犯險。
他搖着槳,看着湖水,也看着湖水裡莊與的倒影,他覺得那倒影像是映在他的心裡,他說的話都是他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