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與一笑,回頭對那立在廊下的盈盈身影道:“可聽見了?殿下要貼心的侍奉,你們還不緊着去給溫香暖床?”
他使完了壞,轉身就進了屋,景華連片衣角被沒來得及摸住。廊下的丫鬟紅着臉面面相觑,又看太子殿下,不知是否該去給溫香暖床,景華讓小厮提了熱水進去,進門時看着跪在地上的婀娜身影,搖着頭歎口氣關上了門。
夜半,莊與披着衣裳,坐在案前看折風送來的信箋,屋裡的燈都熄了,隻留着書案上一盞,他擡眸時看見跪在地上的追雲,他融在夜色裡,依稀能瞧清輪廓,他不似在他身邊時,頭發束的松散,穿着的衣裳居家簡便。
“主子,”他在夜色裡輕聲地說話:“我已經在卿浔這裡住了下來,隻是時間倉促,屬下還未查探到什麼有用的。”
莊與在燈上點了看完的信箋,在燃起的光裡看清他的面容,“不要緊,不急在一時。”火光化成灰燼落在地上,光滅了,莊與隔着夜幕看他:“他知曉你的身份了?”又瞧他衣領間露着白,“你受了傷?他找人給你看的麼?”
追雲說話的時候擡着頭,把自己的面容神色都呈露在莊與目光下:“丞相府戒備森嚴,他的文書賬簿都在書房暗格裡,不費些工夫隻怕找不到要緊的,屬下自知自己的本事,探得一次,打草驚蛇,得不償失,所以屬下在他跟前露了身份,傷是故意讓他射到的,他見了簪子,便知道我是誰,他心存愧疚,沒有聲張,将我留在他府中養傷。”他膝行兩步,仰頭看着莊與:“主子,他能官拜丞相,便不是蠢人,手段愚弄不了他,直面他雖然冒險,可若成了就能從長計議,屬下請求主子讓我留在他府中!”他把頭嗑在地上:“我願為主子謀虎狼,也想為自己心中的恨尋個出口。”
莊與望着案上的燈盞,恍然間像是看見了初見追雲時的模樣。
許久,他對追雲道:“去吧。”
追雲又給他叩了頭,額頭磕在地面上的時候,滾燙的淚滴也砸在冰冷的地面上,他說:“主子保重。”起身出了門。
……
夜很靜,追雲關門的時候沒發出聲響,可他的身後亮起了燈,追雲轉過身,看着執燈站在他房中的卿浔。
卿浔站在亮光裡,他看着追雲,門裡透進來的白光逆着他的身影,教他看不清他的面容,他道:“你去見他了。”
“是啊,”追雲對他沒有隐瞞,他的發散了,碎發遮着他的臉,燈光在他眼中凝成冷色,“他是我的主子,是我的救命恩人,是他從匪窩裡撈出了我,把我重新變成了一個人,赴湯蹈火,出生入死,為他,都是該的。”
卿浔手中的燈火猛然晃動,蠟油滴下來,燙到了他的手,他錯開眼睛不敢去看他:“離開他,以後我可以照顧你。”
追雲像是輕聲地笑了一下,像落在夜裡的冷針,他無聲地走過來,那燈光照亮了他的面,卻照不暖他眼裡的冷光。
“浔哥,”他說話的聲音輕如歎息:“這話你要是早說該多好啊。”他的目光向下,看到他衣襟上繡着的蘭草,他就盯着那蘭草,跟他說話:“你怎麼不問問我們分别之後,我都經曆了些什麼呢?”他盯看他眼睛:“是不敢嗎?”
“雲兒……”卿浔看着他,覺得心疼,又覺得害怕,“那時候,我也不知道…不知道他們給你們的是假糧…”
卿浔和謝雲自小比鄰而居,二人一同長大,感情深厚,十一年前鬧饑荒,原先還能挨,過了半年,糧倉空了,饑荒沒有緩解,匪患卻越來越嚴重,他們決定離開去投親,分别前,兩家人把所有的餘糧湊在一起,平均分裝成兩袋,在夜裡揮淚灑别,卿浔家南下去雲京,追雲他們北上到秦國尋親。追雲跟着家人躲避匪患和餓急了攔路搶劫的百姓,在山野間跑了一個晚上,天亮時他們尋得一處避身所在,準備打開糧袋來煮飯。然而,當他們打開糧袋,卻發現糧袋裡的并不是能吃的糧食,刨去上面一層,底下全是不能吃的糟糠和沙礫!餘糧根本不夠兩家分,所以卿浔父母在糧食上做了手腳,他們說要趁着夜色離開,他們拿走了全部的餘糧,給追雲家的,是根本不能吃的糟糠沙礫!
沒有了糧食,又被摯友背叛,追雲父親大受打擊,在夜裡疊進了泥潭裡,拉上來時已經奄奄一息,沒多久便撒手而去,追雲和他母親繼續北上,吃樹皮,喝野泉,眼見已到秦國邊境,卻在一個淩晨遇上了山匪……
追雲看他手中燈晃,他伸手過去握住了他的手,幫他穩住了燈燭,在光裡看着他:“我爹病死了,我和娘遇見山匪,他們把我娘拖進樹林裡,從此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她。他們把我抓到了山上,用鐵鍊把我像條狗一樣拴起來,我成了他們的玩物,他們讓我學狗叫,他們把着我的手,讓我拿着刀刺進女人和孩子的身體裡,他們把我壓在榻上,力氣那麼大,我拼盡全力也掙脫不開,他們摁着我的胳膊,折着我的雙腿,一遍一遍的……浔哥,我好痛啊……”
“别說了!”卿浔閉上眼睛:“求求你,别說了……”
他在發抖,他想要往後退,可是追雲的手那般用力地握着他,燈燭在二人手中左搖右擺,燭火奄奄一息,燭淚滴下來,燙着兩個人的手。
可追雲沒有想要放過他,他還是親昵的叫他“浔哥,”他說:“你知道我為何能成為秦王的近侍麼?不是因為我功夫厲害,秦宮裡多的是比我厲害的殺手,我能跟在他身邊,是因為我匿息的本事最好。”
“我在匪窩裡的那兩年,和他們玩的最多的就是你躲我藏的遊戲,他們後來不栓着我了,他們放開我,讓我去躲,如果找到了,就要受懲罰……我躲起來,我用力地捂住口鼻,我拼命地屏住呼吸,可是每一次,我都被找到,每一次,我都要挨受懲罰。”他輕輕地笑了一陣兒,“匿息已經幾乎成了我的本能,我害怕光,害怕自己發出聲音,你看,我走路說話都是輕輕的。”
“浔哥,”他松開了他的手,手指摸上他衣襟處的蘭草,卻沒有真的碰上去,“你如今簪纓戴冠,高潔清白的就像這蘭草,可是我…我掉進了泥沼裡,髒透了,也爛透了,你的雲兒死了,謝雲死了,現在站在你面前的,是秦王的近衛追雲。”
他猛然握住卿浔的手腕,将他的手擡起來,寬袖滑落下去,露出藏在其中的匕首,他控着他的手腕,把那刀尖抵在自己的心口上,他看着卿浔,滾燙的淚珠從他眼睛裡落下來,他問他:“浔哥,你要殺了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