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經有一個老師,從小教引你,”莊與看向他,問道:“後來被你親自削首的那個,他教了你什麼東西?”
提到老師,宋桢猛然握緊了茶盞,垂眸不言。
莊與用腳尖點着那光玩兒:“别人都說你心腸歹毒,可我卻很好奇,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孩子,怎麼就能長成一個喪心病狂的惡人,所以就去查了查你,還真了解到一點東西。”他笑着看宋桢:“你的老師被你斬首那日,曾在堂上癫狂大笑,說他此生最得意之事,就是為燕國捏造了一個怪物,這怪物終會敗盡燕國,受千夫所指,挨累世罵名,千刀萬剮不得好死……這老師口中的怪物,說得是你麼?”
老師……“老師”這兩個字真叫人恨!
宋桢恨從心生,握着茶盞的手在抖,捏的瓷盞铮铮作響,咔嚓一聲碎在他手裡,他偏過頭來看莊與,眼中情緒複雜莫測,有憎惡,有殺機,“你想說什麼?”他反唇相譏:“莊與,與我相比,你的名聲又能好到哪裡去?”他嗤笑出聲:“是啊,他是個混蛋,他把我變成一個怪物,也反噬自身命喪黃泉!”
忽然站起撐着桌面緊緊盯着莊與:“秦王陛下,你對我好奇,我也有諸多疑問想問你呢!十年前,你被送去帝國為質,我那位老師忽然就開始慫恿我出兵黎國,說這是一個可以揚名天下的絕佳機會!我聽他的話,攻打黎國,屠殺黎國王室,那把火燒的全天下駭然。可是就在這時,太子就把你送回來了,還給你調停諸侯的名義,讓你摔兵擊退了我。這場戰争,讓我成了殺人不眨眼的怪物,而你成了聞名諸侯的秦太傅子!這些年,我在罵名裡不見天日,而你步步高升,走到了八重阙上去,成了能與太子相争的秦王!如今回看,那場戰争,是不是也有值得揣測的陰謀?秦王陛下,有人在拿我的命,費盡心機的為你造勢啊。”
莊與輕點茶盞,明白了。
他問宋桢這個問題,也是心中存疑,覺得十年前那場戰争太過巧合,他原先猜測是景華暗中操縱,畢竟他為了給自己培養一個對手,這十年沒少明裡暗裡給他扶持,後來細想,景華在燕國戰事爆發後,以調停名義送他回秦或許是趁勢而為,屠殺城池卻不像他能做出來的事情。他讓人細查後,宋桢這位老師最為惹人生疑,然而這位老師已被宋桢親手弑殺,甚至株連九族,除了恨之入骨,宋桢也是不想他老師教人翻查出來,他怕世人知道他心中的惡毒是他老師從小就給他種下的。于是這點線索就折在了此處,他的存疑也成了無解之惑。
宋桢見莊與摸着自己指上的墨玉扳指暗自沉思,也反應過來一些什麼,他猶疑片刻,跟莊與道:“我也查過他,隻查到一些宮中秘事,他與我父親有些恩怨,但他僞裝得很好,我父親沒有察覺,才将我交給他教引,我原先以為,他是為着那點恩怨才如此對我……”他挨近莊與,低聲道:“其實剛才,我是詐你的,原來真的和你有關系麼?”他笑了,有點癫狂:“那萬千的屍骨不是我一個人踩着,莊與,黎國人的血你也洗不掉,他們原是為你而流啊。”
莊與不在意地笑了一笑,他摸出小竹扇,用扇骨敲了敲宋桢的肩,望着他輕聲道:“燕世子,你擋着我的光了。”
影簌簌,聲吟吟,竹林間綠意生幽,坐的久了,莊與覺得身上有些涼,起身往外走,出了鳳尾竹林,前頭是茶石南晴,嶙峋山石間幾株茶花花期晚至,莊與在晴日底下站了一站,微側首道:“卿相朗朗君子,何不出來一見。”
卿浔從山石後走出來,跟莊與見禮,見四下無人,他低聲跟莊與道:“我府上的人,還請莊君帶回去吧。”
莊與不懂的看他:“卿相說的什麼人?”
卿浔皺眉道:“秦王不必與我裝糊塗,謝雲,在你身邊他叫追雲,你的近衛,我不想傷他,但他畢竟與我立場相悖,久居我府并非明智之舉,萬一東窗事發,隻怕我也不能保他。秦王陛下,他追随你多年,還請你仁慈,帶他走吧。”
“卿相可能有所不知,”莊與用扇墜兒撥山茶弄嬌豔欲滴的花瓣,“我的規矩沒那麼死闆,跟着我的這些人,他們願意為我出生入死,我便付他們酬勞,他們若想離去,我也不會阻攔。追雲确然曾是我的近衛,但他跟來道吳國之後,同我說他遇見了年少時的鄰家哥哥,想去投奔于他,我便允了。”
他看卿浔:“原來他說的鄰家哥哥就是你麼?”他用扇骨敲打了那花兒,“他選擇跟自己的哥哥一起生活,我不能勉強,他不想離開,我也沒什麼法子呀。”
“你!”卿浔露了急,繞過花叢走到莊與跟前:“秦王,你在讓他送死!”
“送死?”莊與笑看他:“卿相,别這麼不負責任,多年前我從山匪窩裡把他救出來,他高燒不退,叫的都是你的名字。他心心念念你這麼多年,如今終于有機會離開我這個亂臣賊子,跟他的鄰家哥哥過安穩日子,怎麼能叫送死?”
他用沾染了鮮花汁液的扇骨敲在他素白的衣襟上:“待他好些吧,他是追雲,還是謝雲,可就在你一念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