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裴看他越發奇怪了。
以他們兩人目前的關系,見了面不說刀劍相向,起碼也是分外眼紅,宋桢在吳國,再三受到他的羞辱,早就該恨他入骨了!而且今日席面上還把他故意安排在角落裡給衆人當笑話看,又對他時時提防,怕他在婚宴上鬧出事情來,明裡暗裡可受了不少人的嘲笑譏諷,這會兒,他怎麼還能有閑情逸緻跟他碰盞喝酒?
“燕世子,醉了吧!”松裴道:“該不會想着跟我碰過酒盞,就能冰釋前嫌?”他左右走動,審視着宋桢:“你不能如此天真吧!孤娶了葉枝,就是答應了幫她複仇,孤要用手中的刀劍,取你的命,亡你的國,釋她十年前的噩夢。”
宋祯笑起來,笑的不能停,他像是喝醉了,醉得不能站穩,也笑的不能站穩,他捉住松裴的手臂,借他手臂的力彎着腰笑,他笑的太厲害,起身時眼裡淌出了淚,他看着松裴,笑道:“那場戰事,又何嘗不是我的噩夢呢。”
那屍山血海堆在他的每一個夢境,那大火灰燼燃燒在每一個夜晚,無窮無盡的折磨着他,他不能清醒,也不能明白。
“我啊,每日都在後悔,”他說:“我應該更果斷一點,更殘忍一些。”他近乎兇狠地握着松裴的手臂:“該像他們說的一樣,都殺了,一個不留,才能永免後顧之憂!我為什麼要仁慈呢?為什麼要留下禍患,讓你們今日來辱我!”
“瘋子!”松裴用力地甩開他,見婚服袖子教他拽皺了,心情更不好,指着他大罵:“宋桢,你簡直就是個瘋子!”
宋桢後疊幾步,扶住了石燈。
“瘋子?”
他又笑了,喃喃地重複着“瘋子”兩個字,伏在石燈上笑的直不起腰來。
簡直莫名其妙!
松裴懶得在新婚之夜跟一個瘋子計較,錯身而過時,宋桢卻又拽住他袖子。
“送你的,”他不笑了,拿過一隻竹笛遞到他跟前,石燈裡的燭光照亮他的面容,他在亮光裡道:“送你和葉枝。”
新婚之夜送一隻破竹笛?
松裴怎麼看那竹笛怎麼覺得像是在羞辱他。
“什麼爛東西!孤王金的玉的多的是!”他拂開宋桢擋在他面前的手。
“當啷!”竹笛掉在了青石路上,摔裂了。
宋桢低頭,茫然的看着,再擡頭時眼中有了恨。
松裴覺得這眼神才對!狼心狗肺的東西跟他裝什麼深情,瞧瞧吧,踩一腳就能原形畢露!
“燕世子,别糾纏,”他的腳踩在了竹笛上,狐狸眼笑看他,用新鞋慢慢地碾碎了,“别耽誤了孤,洞房花燭。”
鐘靈宮裡,紅燭高照,栀子馥郁,宮娥們退出宮殿關上了門。葉枝脫去繁複婚裳,坐在妝鏡前卸钗環,松裴坐在婚榻上,倚着床柱醒酒,他今夜喝的多,又被宋桢半路上鬧一場,這會兒泛着難受,心裡也有些說不清的不痛快。
葉枝從鏡中看到了他,她取下步搖,起身倒了茶水送到他跟前,“喝多了麼?要不要讓人送些醒酒湯來?”
松裴睜開眼睛看她,紅燭暖帳間,她妝紅未卸,紅蝶輕靈,美得驚心動魄。
松裴錯開眼睛,從她手中接過茶水,他動作小心,沒碰着她的手指,他灌盡了杯中茶,自己起身去擱了茶杯,和葉枝道:“是喝的多了些,倒也不要緊,緩緩就好了。”他轉身過來,如實道:“方才過來的路上,我遇到了宋桢。”
他眉頭輕皺:“他攔我去路,說了許多莫名其妙的醉話,還非要送我一隻破竹笛,說是給你我的新婚禮物……一隻破竹笛,你說他是想做什麼?”
“竹笛?”葉枝道:“他是有一隻竹笛,跟着他的時日很長了,有些破舊,但他愛惜非常,就是我也不敢碰。”
松裴就更不明白了:“他一個王侯世子,什麼好東西沒有,要把一隻破竹笛當寶貝?既然愛惜,又為何送我?”
燭光搖曳,晃着葉枝額角的紅蝶,“一個人明明有滿屋金玉,卻把一塊璞石當寶貝,那隻能說,這塊璞石于他而言有非比尋常的意義。”她走過來,輕聲道:“諸侯各家公子,誰沒有一技之長風流名世呢?可陛下有曾聽聞過燕世子有什麼讓人欣賞的愛好麼?他不愛琴棋,也不近美色,旁人提起宋桢,都隻道他心腸歹毒,但其實,他曾經也有過愛玩兒的時候。那時,伺候他的宮人從坊間買了一隻竹笛給他,他在老師看不見的夜裡偷偷拿來玩兒,可還是被他的老師知道了,罵他不務正業,送他竹笛的宮人當着他的面被廷杖至死,他被罰跪三日自省。”
她輕輕歎息,看着松裴:“後來他老師沒了,他也不曾再碰過那些東西,隻留着這隻竹笛,有時候會在夜裡無人的時候拿出來看一看,他從不跟人提起他的老師,也隻是在我問起這隻竹笛的來曆時,他跟我說過這麼一段。”
松裴默然片刻,出了門,他走回到宮道上,在石燈下找到了那竹笛,他那一腳踩得狠,竹笛已經破碎的不成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