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州是漫無邊際的茫茫雪原,白色星辰在頭頂分出一條淺淺回溯的銀河,在深邃的夜幕下,低垂的仿佛珠簾微蕩。月色清晖,灑遍大地。地上白雪晶亮,流飛如螢。馬車的銅鈴聲響在寂靜而曠遠的雪原,原本清脆的聲音變得低微而渺遠,車角上橘色的燈火逶迤在寒冷雪地之上,銅燈孤亮,是天地一片深邃的白塵之間唯一流動的溫暖色彩。
莊與和景華坐在車前,莊與擡頭看着遠處,星垂平野,深邃夜幕和蒼茫雪野交接在淡漠的弧形地平之上,讓他的眼睛裡也流淌着白色星辰,景華望過他,又看着原處流星滑落,同莊與說道:“你說,地平那邊是否堆滿了星星?”
莊與沒來得及說話,一旁騎在馬上的蘇涼和他們說道道:“地平那邊啊,堆滿了孤魂亡靈。”蘇涼靜靜地看着遠處淡漠的黑色輪廓,瞳仁和夜幕一樣深邃得幽藍,眸光微茫而蒼涼,唇邊挂着一絲難以形容的悲寂笑意:“那邊星辰落下去的地方,叫做‘眠星河’,是漠州很多俠客英雄的長眠地,許多漂泊流浪無家可歸的江湖人去世之後,沒有落葉歸根的故土,就會選擇葬在此處,他們孤寂一生,所以希望,夜幕星辰流淌而下,可以不讓墳冢太過寒涼。”
說完這個話,她突然打馬而行,疾行向那處。馬車趕過去時,蘇涼正站在一塊漆黑的墓碑前靜靜地看着。
地平這邊的景象也讓莊與等人蓦然一愣——淺平的河床之中,數以萬計的漆黑墓碑靜靜矗立于星辰之下,覆蓋塵沙的白雪,居然在低垂的星光點映之下散發出瑩瑩點點的亮光,宛如白色星辰成河無聲流淌。
蘇涼擦淨碑字上的塵沙,“這是我父親的墓,”她道:“當年他娶了哥哥的母親,後來又愛上我的母親,兩個女子他都深愛過,卻都負了,他去世後,讓我們把他的屍骨葬在這眠星河裡。”她的手指貼着冰涼墓碑:“生前踏過萬丈紅塵,流浪于溫柔真心不能安定,結果一場人生果真如夢,到死了什麼都沒有握住,才開始覺得悔恨自責,就算把執念镌刻在墓碑之上,又有什麼用呢?”她看着夜空:“長雪寂靜,荒原寒涼,也隻有星光照亮沉眠的碑文。”
兩人不知道要如何安慰她,都隻沉默着沒有說話。隻是景華低頭看了一眼身旁并肩而立的男子,将他的手握得更緊。
蘇涼打開酒袋喝了兩口,将剩下的皆數祭在墓前,然後從懷中掏個荷包,打開,從裡頭拿出兩片已經幹枯的柳葉,這是她從母親墳前摘下的,她把柳葉埋在墓碑前,“父親,已經九年了啊!母親墓前的柳葉已經枯萎九個輪回了。”
她歎完這句話,就再沉默着沒有言語,漆黑的墓碑壓下蒼涼又孤寂的影子,唯有白辰微末,模糊痕迹。
蘇涼看着星河,同身邊兩人道:“我父親是公輸家的後人,公輸家,想來你們也應該也有所聽聞,墨家和公輸家都擅長于機關之術,但墨家更加鑽于精巧,公輸家卻更攻于實用。十九年前,父親聽聞漠州有一位能工巧匠,竟鑽研出木馬人偶的機括,那種機關之術已經遺失百年了,父親聽了很振奮,于是丢下當時五歲的哥哥和他的夫人,不遠千裡從江南來到漠州,向那位能工巧匠拜師學藝。一年後,他學得其中精髓,又加以自所長,終于研究出更為厲害而靈活的木馬人偶,憑借此陣,他得以被隋國君王器重,也是那年,他在陳國青城的冰燈節上,邂逅了我的母親。”
說到這裡,她頓了頓,眼中流露出憂傷,銅鈴輕響,雪辰眠寂,安靜的雪原之夜,讓她的聲音也靜如沉眠:“但,也隻是過了一年,他便收到江南那邊的來信,說他的夫人病了,于是他匆匆告别母親回去了江南。他走得十分匆忙,母親甚至沒有來得及告訴他,她已經有了身孕。他一走就是五年,母親獨自生下了我,随她的姓氏,給我取名為涼。五年後,他那邊的夫人因病去世,他帶着哥哥回到了青城。那時候母親也積勞成疾,又郁結于心,他回來沒多久,母親也病倒在床,纏綿病榻三年,終是藥石無醫地走了。”她輕歎了口氣,“父親一直覺得,是因為他對愛情的不忠和對諾言背叛,也是因為他沒有盡到丈夫照顧妻子的責任,才讓他愛過的女人都因病早逝,而他去世後,無論和哪一位夫人合葬,都會讓另外一個難過。所以他甯願孤獨地埋葬在眠星河下,也再不想讓任何一個人為他傷心。”
她仰頭望着星辰長歎一口氣,像是已經釋懷心中的苦痛,回頭看着二人輕松的笑起來:“不過,這都是上一輩人的事情了,骨入黃土,往事便如風散。我和我哥哥關系還是很不錯的,父親去世後,我們相依為命,他很照顧我。”
景華靜靜聽着,突然,他想起些什麼,捕捉到那一絲聯系,木偶,兩年前,漠州……“你父親,他是如何去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