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
我花了一分鐘的時間思考我的聽力是否出現了問題,又花了一分鐘理解剛才那句話的含義,最終一點一點滑落進不可置信的荒誕之中。
考達爾·帕沃尼斯……死了?
我那資質平庸但稱得上才思敏捷,胸無大志卻仍然頗具智慧的教授。
死了?
死在了——霍格沃茨?
難有餘力安撫導師如潮湧般拍打海岸的悲傷,我蜷縮在椅子裡,怎麼也想不通他為什麼會死在如此年輕的時候。
從消失的時間來看,他才不過……七十歲?
巫師長壽,隻要不出魔法意外——雖然實驗魔法被自己炸死這種事很常見——或經曆戰争,活到一百五十輕輕松松。與此同時,充沛的魔力也能夠有效延緩衰老,七八十歲的巫師看起來像三四十歲是常有的事,強大的巫師甚至能夠活到兩三百歲。
更别說終生浸淫在長生領域的煉金術師。雖然無法企及尼可·勒梅,但哪怕稍微在第一原質研究有所建樹的末流煉金術研究者都能輕易擁有漫長到足以心生厭倦的人生。
考達爾·帕沃尼斯可是個強大的煉金術師!
雖然我時常拿他的天賦取樂,但他的平庸也僅是與尼可·勒梅作比。在學術的道路上,我親愛的師兄并不缺少勤奮努力,也不缺少能力才華,僅僅是少了擦亮黑夜的一點火花,撥開迷霧的一道閃電。
他無法成為同我們導師一樣偉大的煉金術師,可這并不妨礙他成為已知煉金術領域的執牛耳者,所有煉金術師征程上的斯芬克斯。
如此優秀的人怎麼會突然死去?
我不是質疑尼可·勒梅講述的真相……我的導師是個心思細膩且多愁善感的研究者,他對弟子的關心愛護毫不掩飾且充沛澎湃,但凡有一絲可能,他都不會這麼難過。想必聽聞考達爾的失蹤後他調查了很久,最終在霍格沃茨的契約鐵證中悲傷地承認了師兄的死亡。
這正是我不理解的。
——達成目的前,他怎麼甘心死亡?
考達爾·帕沃尼斯天性内斂認真,安靜寡言。他完美傳承了煉金術師一脈相承的敏感,也完美秉承了孤獨學者的執拗。在我們不長的相處中,他很少索求,欲望極低,像極了狂熱追求真理、将肉.體棄如敝屣的同類,唯一不同是他緻力于讓每一個冒頭的念頭都得償所願。就算是臨睡前偶然想到晚餐沒見到約克郡布丁,他也必須要為此爬起來去吃一口,才能獲得安穩的睡眠。
是的,任何一個念頭,不論付出和回報的比例。哪怕要為此爬下床穿好衣服,從天文塔下八層旋轉樓梯到草坪過橋穿越廣場門廳跑到主塔大廳下層廚房找到家養小精靈、點餐等待,吃一口,再原路返回,重新換衣服刷牙洗臉上床……他也會去做。
這和吃無關,換成聊天時忘記引用某一本書的觀點卻在睡覺前靈光一現,或者潛入六百多英尺深的北海海底挖洛巴蟲時回憶起霍格沃茨辦公室裡的學生論文還沒批,他也會貫徹他的“目的”,把人從床上掘出來聽他補充論據,或者離開海底先去辦公室批作業。
他就是這樣一個永遠向前走的人。
他既然決定找我,就絕無可能調頭。
我不理解。
他隻會繼續。
而不是死去。
“奧莉,我親愛的……我真的很抱歉。”有一隻枯瘦的手輕輕撫上我的臉,拭去了劃過面頰的濕熱,“……請不要再哭泣了。”
哦?
我後知後覺擡手擦過眼下,摸到了殘留的潮濕。
我哭了嗎?
這倒是有意思。因為後天的一些小問題,我難以産生哭泣的欲望,無論是生理上還是情感上。很少能有疼痛打破我的承受阈值,也很少能有悲傷引發我的情感波動,塞巴斯蒂安甚至一度懷疑我患有離魂症,畢竟離魂症的表現就是痛覺遲鈍,情感麻木,感受一切美好與憎惡時都像隔了一層毛玻璃般影影綽綽不真不切——
他說如果不是有病,沒人在被惡咒擊中後還能笑着安慰别人沒關系别擔心不是很痛。
他的理由非常充分,讓我都忍不住懷疑我在沖破母親的魔力封印後留下了知覺方面的後遺症。
但此刻我手中的濡濕證明了我的健全。
我也隻是個會為友人流淚的普通人。
“我還好,尼可,不必為我心傷。”我收拾好了心情,輕快地安慰面露不忍的導師,“我隻是終于感受到了穿越百年的實感,一時間不太能夠接受。畢竟死亡不應該這麼快發生在帕沃尼斯教授身上。”
抽動的滞澀感翻湧而起,填滿了尼可·勒梅的喉嚨。
“抱歉,奧莉……”煉金術師懊惱地意識到自己誤讀了弟子臉上的表情,将她一如既往令人安心的溫和沉靜理解成了對颠簸命運的淡然接受,“……我以為你已經接受了。”
刨去那些略顯跳脫的思維方式和始料未及的直白行徑,奧莉尼斯一直表現得成熟敏銳又通情達理。那段短暫的相處是如此鮮活熱烈,令尼可·勒梅飛快地接納了這個一頭栽進他花園的巫師,并将她從需要引路的幼輩視為衣缽相傳的弟子又奉作交付真心的友人,卻逐漸忘記了她才十六歲的事實。
一百年過去,整個世界轟轟隆隆向前滾動,隻有她倒流回了幼小的十一歲。
“……沒關系,尼可。反倒是我要感謝你,幫我驅走了眼前的虛幻,觸摸百年後的真實。”
我向我那惶惶不安、滿懷愧疚的導師搖了搖頭。
“謝謝你一如既往信任并保護了我,在一百年後仍然對我坦誠以待。”
尼可·勒梅什麼都沒說。
他站了起來,給了我一個久别重逢的擁抱。
他的擁抱非常有力,他的溫度非常溫暖,他毫無保留地就像接納某個失而複得的身體器官一樣緊緊将我圈在懷裡,再也沒了之前的生疏和躊躇。
我也緊緊回抱了他。
——奧米尼斯說的沒錯。
保持謙謹和感恩是很有必要的,因為我親愛的導師在我的坦誠下終于放松了下來,停止了向外源源不斷散發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