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邊的嘈雜歸于死寂許久後,樊芈才回神,她看着跪在門後滿臉苦澀的莫顧,似有掙紮,片刻後,她還是緩緩放下了拂塵。
“我好像明白莊北為什麼要救你們了。”樊芈的聲音失去了以往的銳利,她低低道:“因為你們……和我們一樣。”
聽到這似曾相識的話,白貝貝腦中浮起一些片段,良久,她點頭,欣然贊同:“是啊。”
樊芈天生共情能力不強,所以在進入遊戲後,她很快适應了這裡的規則,随着規則殺伐,她很早就不把“死人”當作同類,也會忽略掉他們曾經也是普通人的事實。
她在結算大廳看到莊北的所作所為時,和大多數玩家的反應一樣,救下所有人?還去救死人?去反抗活的規則?可笑。
行為舉止不懂顧全大局,花裡胡哨的操作太過刻意,鋒芒太盛不懂掩飾,出手也隻顧一時爽,思想毫無遠見……這些是樊芈對莊北的最初評價。
現在想來,樊芈會抱有這樣的想法,全然在于自己和莊北不同,在于她沒有與活對峙的能力。
她無力反抗規則,又不願承認自己屈服于規則,隻能靠否定那唯一反抗規則的人獲得心理安慰,隻能靠取笑莊北的不自量力說服自己,如若她不這麼做,她就得背負上獵殺同類聊以生存的罪孽。
但現在她終于明白,當她覺得莊北可笑時,真正可笑的,就成了她自己,就成了将莊北視為笑話的所有玩家。
同樣是為了活下去,他們這些靠殺死同類活下去的人,沒有資格嘲笑那個去殺死規則的人。
站在門口的莊北,見母女兩人都陷入了寂靜,眼中閃過猶豫,幾秒後,他還是微微歎出一口氣,開了口。
“魏己,你覺得罩住你和她的仵官王面具,是什麼?”
魏己愣住,腦中浮現出那張猙獰的臉譜面具,她下意識回答:“求仵官王庇佑……”
莊北道:“但對莫顧來說,那不是庇護,是困籠。”
門後的莫顧發出一聲哽咽。
莊北蹲了下來,與地上的魏己視線平齊,他接着緩聲道:“你将困籠當作庇護,強加在女兒身上,這是你們分歧的開始。”
“當你意識到那是困籠後,你又将自己對自由的渴望,強加給了她,這導緻了你們之間裂痕加深。”
“到最後,你将血池湯泉留給了她,你以為你在做什麼?給她一個選擇的機會?展現你隐藏起的愛?可惜她感受不到你的用心,她隻知道這裡有你的心血,所以她将對母愛的渴望寄托于這裡,寄托于這個牢籠。你将牢籠留給了她,希望她擊破牢籠做出自由的選擇,但比起自由,她更渴望母愛,所以她又被牢籠困住了,這次困住她的,是你。”
魏己呆住了,她盯着那雙平靜得讓人心涼的綠眸,眼淚都落不下來。
莊北抛出最後一個問題:“你覺得,你死後為什麼會來到這裡?”
魏己吞了吞口水,讓自己幹澀的嗓子發聲:“這裡是血池地獄,我有罪,我……”
“那你覺得,你的女兒死後為什麼也留在了這裡?”莊北接着問。
魏己張着嘴,想說說出同樣的答案,卻沒辦法再開口,因為她隐隐知道,莫顧不願意聽到這個答案,這也不是真正的答案。
她不回答,旁觀已久的笛安替她回答:“你會來到這裡,不是因為那些莫名其妙的的罪孽,是因為你自己,你認定自己有罪,你認定自己死後會下血池地獄,但哪有什麼真正的血池地獄,你隻能困在這個你認知裡的‘血池地獄’。”
莊北擡頭看來笛安一眼,沒有反駁。
“那,那她……”魏己忍不住扯住了莊北的衣角,眼中尚存最後一點微光。
莊北沒什麼起伏的回答:“她會在這裡是因為,你在這裡。”
“困住她的是你,所以你在哪裡她就在哪裡,你困住了她兩次。”
這些話讓魏己撕心裂肺,讓她不願承認,但她又知道這就是事實,哪怕一直到現在,她也是以這種方式困住了莫顧。
困殺笛安,排除異己,讓魇中歲月無限拉長,這是她在“保護”莫顧;以自己為誘餌,讓莫顧戴上面具,讓所有人以為她才是死人,這也是她在“保護”莫顧;算計莊北,利用活的規則,即使莫顧放棄也要苦苦求她活下去,這還是她在“保護”莫顧。
原來這些保護,于莫顧來言那麼窒息,原來一直都是她,是她在困住莫顧。
“你還不出來嗎?”莊北轉眸看向門内。
倉庫中隐隐的泣聲安靜幾秒,随後吱呀一聲打開,露出莫顧的身影,她的臉色不比魏己好看多少,沒等莊北再開口,她就主動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莊北點頭,起身後退兩步,給她們對話的空間。
“媽。”莫顧彎腰,牽起魏己冰冷的手,将她從地上扶起。
她替魏己整理了一下淩亂的鬓發,笑容有些蒼白:“他說的那些,都沒錯,但他不止是說給你聽,也是在說給我聽,因為……”
“你早就死了啊。”
莫顧握着魏己的手,有些不舍得放開:“最後困住我的,是我自己,是我舍不得你離開,所以你才會在這裡,你是我的執念,也是我讓你困住了我。”
魏己原本掙紮痛苦的神色,在莫顧說完這段話後,陡然放松。
她擡起自己于莫顧一般無二的手,摸了摸莫顧的臉頰,聲音如莫顧幼時記憶中溫柔:“其實,我們之間總是缺了道别。”
無論是生離還是死别,她們都沒有好好道過别。
莫顧輕輕點頭,閉目淚流許久,最終還是放開了手,她睜開眼,對魏己萬分鄭重道:“再見,媽媽。”
“再見。”
魏己笑了笑,開始緩緩消散,就像之前無數次那樣,化作點點碎光,消失在了原地,但這一次,她再也不會出現。
“為什麼這個魇還是沒有消散的征兆?”
在魏己消失後,那些怪物的屍體也消失了,周遭徹底歸于平靜,隻聞微風吹過樹林的沙沙葉聲。新向有些困惑,他接着問莊北:“她的執念不是消散了嗎?怎麼我們還是出不去?”
莊北道:“因為剛剛消散的是外層魇,她的執念也不止是母親。”
新向也回過味來了,他眨巴着無機質的金屬眼,詢問:“你還有後手?”
“嗯。”
新向驚歎:“果然是老謀深算。”
“讓我想想,你是從哪裡開始計劃的。”
新向開始複盤:“從魏己提出來倉庫開始,你就知道她在下套,你之所以讓笛安帶你離開,是在配合魏己的埋伏,将計就計引出埋伏後,讓莫顧和魏己之間的矛盾升級,從而對症下藥消除兩人之間隔閡,最後達到讓魏己消散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