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午時,送走了郭弘,沈行約翻閱沂城官員呈上的戶薄、庫帳,在窗前靜坐了會兒。
少傾,侍者入内,撤走了禦案上的酒菜,又添了一壺新茶。
王福為他斟了一杯,遞上前道:“陛下,真想不到,郭大人一介商賈,而今竟能在陛下用兵之際,散盡家财,行此大義之舉,奴才從前常聽人說,商人重利,今番看來,也不盡然……”
沈行約看着外頭天光,放下手中賬目道:
“你懂什麼?”
王福一頓,便擡手,落在嘴前打了下:“奴才多嘴,說錯了話惹陛下不快……”
“也不算錯,”沈行約拿過茶杯,淺抿了一口,漫不經心道:“至少你說對了一半。”
“你當他是為何急着見朕?他的那點家私,等軍隊一開走,新屆城官上任,不被扒掉一層算輕的。”
“與其後面核查起來,被迫捐了稅,倒不如主動出面,賣朕一個順水人情,”沈行約似笑非笑,搖了搖頭,目光幽深道:“況且,他還有旁的事求朕。”
王福微微皺眉,眼中蘊含不解之意。
沈行約話說一半,也不打算同他解釋,隻揮了揮手,道:
“去,把軍中負責軍市的将軍給朕叫來。”
郭弘此來進獻,除了讨好的意圖外,更為主要的另一層意圖,則在于與中樞合作,壟斷軍中貿易。
一直以來,軍市都是沈行約未曾涉足管理的一個領域。
因為行軍打仗,四處奔走,時常戰事火急,而随軍商人又十分雜亂,不便規範管理,所以沈行約極少問及軍市的事情。
然而就在剛剛,他在郭弘的提示下,粗略地算了筆賬,頓時一改往日想法。
郭弘是個商人,商人重利,斷不會做虧本的買賣,這裡面顯然是有利可圖。
沈行約自覺這是一個很好的契機,雖則還在行軍打仗,但他也不介意發這一筆橫财,于是便賜宴,将人留下。
兩人在酒桌上達成共識,為了彰顯誠意,郭弘更是開出了一筆不菲的價碼,随即二人一拍即合。
飲盡了禦賜的美酒,郭弘跪地拜辭,心滿意足而去。
王福前去通傳,不消片刻,掌管軍市的幾名将軍入得廳内。
趁着衆人都在,沈行約便将軍市的新規布置下去。
處理完軍商的事情,他轉頭到軍營中轉了一圈,因着黑差不在,沈行約又懶得調一班侍衛,隻帶了王福和一名侍者跟随。
此時正值晌午,烈日高懸,揮發的熱氣蒸騰着大地。
遠遠望去,空曠的城頭,連空氣都被炙烤得扭曲,一隻鳥都不見。
從城署到軍營,足有一段路程,沈行約沒乘步辇,徒步走着,前頭侍者撐着儀仗,華蓋勉強遮住日光。
王福邊走邊揮袖,為他驅散暑熱,道:“陛下,今日這天氣委實是太熱了……”
沈行約扯了一把領口,又把寬大的袖袍挽上去,露出手臂,也覺得有點熱了。
古人衣制素以繁為尊,沈行約貴為天子,雖說是個流落在外的皇帝,卻也是衣必數重,裳必累層。衣料繁複,簡直像裹粽子一樣,就是隻着薄紗,也能把人捂個夠嗆。
話題到此,沈行約卻忽地想到什麼,旋即問說:“對了,朕讓你找的人,可有眉目了?”
王福腳步一頓,如實回道:“禀陛下,暫時還沒确鑿的消息,不過……此前倒是有兩個,一番查驗,發現盡是些江湖術士,又教人打發了。”
沈行約點點頭,念頭就此擱置。
到了軍營,沈行約照常檢查過軍中攻城器械,糧草辎重,又到行伍中走了走。
經過半日休整,将士們養足了精神,各自躲在蔭涼下消暑,有些則打來河水,坐在帳前磨刀。
各式軍帳高矮不一,鱗次栉比地紮置着,沈行約緩步走過,并不驚動衆人。
他一路上想着事情,不覺已行至河岸邊。
沿岸垂柳如絲,随風擺動,沈行約立在樹下,心思沉悶。
不時一陣風過,牽動他的發梢,而他的視線卻透過垂柳,停在了某處虛無,不動分毫。
天氣炎熱,不少士兵偷跑出來,成群結隊地下河遊水,而私自出營、違令嬉水,放在平時是要問罪的。
不過這種事情,軍中發生的不在少數,又向來是不告不理,因而,一貫有膽大的士兵撺掇,隻等人齊了,便紮堆直奔附近河灘。
若是中途,有将領尋來,衆人便烏泱泱地散去,後續即便追查,也認不出誰來。
河流一側,嬉鬧聲遠遠傳開,卻并未打攪沈行約的思緒。
半晌,還是一名岸邊的士兵率先發覺不對,急忙轉頭,打了幾個手勢。
其餘遊水的幾人調頭一看,俱是吓了一跳,撲通撲通地上岸,抱起衣服,全都繞路跑開了。
等沈行約回過神來,士兵已跑得差不多。
王福望着衆人身後,跑得慢些的幾人,開口詢問道:
“陛下,這還要追嗎?若此刻前去,應該也能抓住幾個問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