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角鬥場後,绯刃去了更多的地方。信用中心,銀行,自己的出租屋。因為默認随時會離開,許多事早在他進入角鬥場的時候就已經安排妥當了,并不需要額外再做什麼。他的出租屋也沒有什麼需要清理的。除了保鮮箱裡的營養劑和一些普通的日用品與衣物,他并沒有更多的東西。其實曾經有過一些,勳章之類的,隻是早就賣掉了。導緻他如今甚至沒有什麼可以留給菲比和珍做紀念的——除了賬戶裡的信用點和赫爾币。那些錢大概足夠支付菲比三個标準年的常規醫療費,但也就隻有這些了。
他想他或許應該再去趟醫院門口,問問那個□□的事兒。萬一他死的時候身體上的某些零部件還能用呢?那樣留給菲比的遺産就能更多一些。
至于飛行摩托,他打算留給珍。這是輛好車,是他早年休假回約爾納城的時候買的。那會兒他還年輕又熱血,對星際航行充滿熱情,堅信自己可以守護住什麼。其實現在的绯刃也不老,可許多事都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他有時從記憶中回望過去的自己,會忍不住露出微笑,而微笑過後永遠是難以言喻的孤獨。
他離那個很好的自己已經太遠太遠了。
終端閃爍了一下,是一條來自夏娃生命公司的問候。提醒他在30年前的今日來到了這個世界上。
绯刃看了一會兒,關掉了那條訊息。
他想着自己認識的那些人。熟悉的,算得上朋友的,如果他們願意,可以拿走他其他零碎的東西。不值錢,但或許能派上點兒用場。那就是這些玩意兒的好歸宿了。
最後他想起了汐冥。就算再怎麼回避,也沒辦法忽視。盡管短暫且充滿不真實,他也不得不承認,他從未與alpha有過這種程度的親密關系。他在這段交往中表現得并不算好,但這确實是段好日子。
可他好像沒什麼可以留給汐冥的。
這個人出現得太晚了。绯刃冷靜地想。如果更早一些,或許自己真的會愛上他。然後像所有那些普通的omega一樣,談一段昏頭的戀愛。那樣也沒什麼不好。在這個塵霾籠罩的世界裡,愛永遠是光一樣燦爛的東西。
他整理好房間,騎着摩托出了門。
機械設備維修區像蔓生的苔藓一樣密布在整個176區。绯刃穿過轟鳴的工坊區,短短幾十個标準日不見,這裡等待維修和翻新的設備已經堆得像工業設備回收廠一樣了。到處都是酸液和零件潤滑油的氣味,夾雜着清洗劑和油漆刺鼻的味道。
他在轟鳴無序的噪音中穿過那些流淌着不明化學藥劑的街道,把摩托車停在了一家私人機械設備維修工坊的停泊棚。這是他兼職的那家工坊,最近一直在問他是否有時間過來幫幫忙。
老闆很高興绯刃能過來。因為蟲潮的緣故,損壞待修的各種清潔機械設備和機器人已經堆成了山。而绯刃是個維修技術相當不錯的熟手。
這是份辛苦活,因為需要專業技術,收入在赫爾威提的體力勞動職業中算得不菲。即便這樣,工坊仍然長期處于人手不足的狀态。沒什麼别的原因,因為通常沒人能堅持每天都來這裡上班……危險是一方面,主要實在是太累了。
大部分來這裡工作的人都有不得不來到這裡的理由。人們有時候會彼此交談,并不是出于關心,隻是在勞累裡保持清醒的方式。
菲比最初的醫藥費是從這裡掙到的。隻是這裡“不菲”的收入相比于赫爾威提的生活成本和長期醫藥費仍是杯水車薪。約爾納城的稅收可能用在很多地方,但絕不會用在那些重病人身上。因為他們對社會來說沒有價值。
所以绯刃最終選擇了角鬥場。
不過他仍然會到這裡來。金錢對他來說是一種生存資源。多留下一點生存資源總是好的,那意味着多留下了一點希望。
他換上防護工服,開始熟練地操縱機械臂把一輛被酸液浸泡損壞的自動清潔車拖上了工作台。沒有徹底痊愈的傷處傳來隐痛,绯刃連眉頭都沒皺一下,手上一刻不停地用力,拆下了被酸液浸泡的垃圾收集艙門。一大堆密颚沙蟲的屍體湧了出來,像哺乳動物被開膛破肚後湧出體腔的腸子。腐蝕性的酸性氣體像霧一樣四散漫開。
耳畔的頻道裡是工友們漫無邊際的聊天。有人半是調笑半是無心地詢問绯刃這段時間去哪兒了,怎麼看起來一副頗受滋潤的樣子。另一個人很快插嘴,說哪個生活滋潤的家夥會跑來這裡受苦。無非就是蟲潮出不去家門,休息得比平時多一些罷了。
绯刃沒有回答。也沒人在意他是否回答。維修工們的聊天内容很快轉向了蟲潮。
關于蟲潮,可以聊的内容要多少有多少。
這裡不是191區,基礎設施老舊自不必提,貼近地面的建築也大都防護不足。蟲潮帶來的災難小到能源中斷,大到住宅被毀,人員傷亡,都不鮮見。
這是新聞裡的那個世界,但又不全是。它遠比終端上的那些信息要慘烈百倍。
有人在七嘴八舌的交談裡毫無預兆地開口,說自己的親人在蟲潮中去世了。頻道裡短暫地寂靜了一下,緻哀的聲音此起彼伏地響起,然後又沉浸下去。沒過多久,聊天又漸漸繼續了下去。
人對陌生人的憐憫就那麼一點點。
绯刃始終沒有開口。那些怒罵也好,抱怨也好,哀歎也好,甚至毫無同理心的玩笑也好,都不能觸動到他。
慘烈之事見得多了,人要麼會瘋掉,要麼會麻木。他想他應當屬于後者。
手腕上的終端響了一聲,不知道是什麼消息。過了一會兒,又連續地響了好幾次。绯刃沒有理會。他穿着防護服的時候不喜歡操作終端。
清潔油已經把艙室沖洗幹淨了,他戴上透明的防護頭盔和工具爬進了那個黑漆漆的空間,開始維修被酸液腐蝕得一塌糊塗的液壓線路。耳畔的聊天聲還在繼續。
不知道是誰在衆人的抱怨中發出含義不明的嗤笑,說其實全城的地下設施都被腐蝕了,隻不過舊的壞得快一點,新的壞得慢一點。赫爾威提地面下幾乎每一寸都存在管道和各種建築設施,清潔機器人沒有辦法把所有的地方都清潔到。沙蟲的酸液會順着縫隙一直下滲,不一定滲到什麼地方。這隻是個開始,未來的許多年約爾納城都會一直處在随機的事故之中。換句話說,災難會持續。
衆人明顯不相信。沙蟲不是第一次出現了。從這座城市出現開始,每年都有那麼幾次小型蟲潮。約爾納城至今還是好好的,一日比一日繁榮。何況酸液這種東西,時間一久就自然中和消失了,算不上什麼持續性的污染。
工坊裡有幾百人,人員流動性一直都很大。绯刃不認得那個聲音,隻是聽出了其中的笃定。
會麼。他一邊頂着頭上的探燈更換連接線,一邊心不在焉地想。地下設施建設時考慮到了自然災害,肯定會有抗腐蝕相關的防護。真正比較糟糕的是酸液會影響地下水……水大概會變得更貴。
那該怎麼辦?有人擔憂地詢問。
不怎麼辦。看運氣吧。那人無所謂道。你走過的地方可能明天就塌陷,也可能一百年都結結實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