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爾納城地下有許多密網般大大小小的通道,是在星際移民最初建立的,主要是為了運輸。因為那時地表環境太過惡劣。随着地面城市的建設發展,這些早期的地下運輸路線絕大部分都因各種原因被廢棄了。
然後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它們成了遊民活動的地方。
在進入角鬥場之前,绯刃什麼工作都接觸過,自然也來過這樣的地方。他在走進這個所謂的診所時觀察了一下環境。這裡是一條很典型的通道,會有一些通風口和下水口,但路隻有一條。也就是說無論如何他都得穿過這個診所後才能離開。返回是不現實的,且不提閘口下方的地面上那望不見盡頭的沙蟲,那位二手終端店老闆已經十分明确地提醒了他,這附近所有的路對一個獨行的omega來說都不安全。
診所裡巡邏的都是和看守閘口一樣的人——全身挂滿武器的alpha。顯而易見,地下alpha聯盟控制着這裡。一個沒有正當理由進入這裡的omega對他們來說就是行走的錢袋子。這些做慣了非法勾當的人不會任由他平安無事離開的。
但畢竟這裡還是一家診所。地下社會再混亂,也有自己的規則。為了不節外生枝,他遵守這些規則就好。
绯刃走到通道邊的一個小窗口前,語氣自然道:“能做孕檢麼?”
窗口裡是個神色冷淡的beta,他打量了绯刃一番:“就醫費五十晶,檢查和處置另外收費。”
绯刃把那包能源晶體片拿出來,挑出不同價值的晶體片,湊了五十給收費員。
對方遞給他一張老式的金屬卡,向裡側一擺頭。擋住绯刃去路的巡邏員擠眉弄眼地讓開了:“風流快活的代價,嗯哼?”
绯刃毫不畏懼地冷笑:“又不是和你快活。”
他的态度過于混不吝,手腕上又沒有終端,于是對方理所當然把他當成了一個遊民,啐了一口:“切,賤貨。等你流掉了肚子裡那個,又冷又餓又難過的時候,就來者不拒了。”
绯刃沒理會他,徑自走過鐵栅欄。裡頭的路更窄了,因為通道兩側用金屬闆圍成了一個又一個小屋,門口的長椅上或坐或站或躺,到處都是人。呻吟,哭聲和慘叫時不時響起。
各種□□和消毒劑的味道濃稠地在這個通風極差的環境中混合,近乎生化武器。
金屬卡上寫了标号,绯刃集中精神,快步走過,很快就找到了目标。處理生殖相關問題的區域在通道盡頭,占據了很大的空間。他審視着那裡的空間結構,意識到恐怕要走進去做完檢查之後才能穿過那裡離開。因為這裡沒有第二條路。
等待區已經有不少人了。大部分當然都是omega,也有不少alpha。除了巡邏員,還有許多一看就不是什麼好人的家夥。
绯刃找了個空位坐了下來。
他身邊的幾個omega在小聲說話,交談裡夾雜着低低的哭泣。绯刃瞥了一眼,有幾個明顯已經懷孕了。
這事兒在哪兒都不新鮮。管你有沒有身份證明,以什麼為生,是闊佬還是窮鬼。隻要你是個omega,就可能會懷孕。赫爾維提禁止非必要堕胎,也就是說隻要胎兒沒什麼大問題,就必須得生下來。但這裡的生活又是那麼不容易,對大部分人來說,一個意外到來的孩子會打亂一切,讓生活雪上加霜。所以會有很多人偷偷到這種地下診所來尋求解決方案。
終止妊娠永遠是最優解。過程也很簡單,一粒即時合成的藥物就夠了。當然這種地下診所可能還會給來訪者提供另外的方案——手術。因為在黑市上,人類胚胎自有其價值。這裡不談倫理道德,隻談價值。
從人體販子的角度看,omega價值不菲,omega孕育的生命也是如此。
而在金錢面前,道德和倫理都要讓步。
绯刃假裝小憩,其實精神很集中地留意着周圍的環境。這裡很嘈雜,交談聲有大有小,大概是因為卵的關系,他的五感現在變得十分敏銳。那些原本應當很模糊信息現在全都一字不落地湧進了他的耳朵。
對面那個肥胖的alpha是代孕監理,送幾個omega來做孕期檢查。不遠處那個嘴巴裡一直嚼清口膠的是瘦子是器官中介,一直在試圖和這裡的omega們搭話,看看是否有人願意賣掉自己的腺體或者肚子裡的胎兒。而那個留着絡腮胡子,有一條機械臂,和巡邏員說笑的人,是個奴隸販子。
當然除此之外還有很多不大能确認身份的人。比如一個始終把手搭在omega肩上的獨眼龍alpha。那個omega外表相當憔悴,明顯存在智力或者精神問題。但绯刃不能确定,因為藥物也會讓人神智不清。控制她的那個alpha是很典型的遊民,而且看起來絕不是在地下世界混得好的那種。那人的目光一直在其他看上去更年輕健康的omega身上遊移,帶着一種遮遮掩掩的貪婪——大概是顧及這裡還有其他alpha。而那些看起來“品相更好“的omega們大多與其他的alpha們存在某種所屬關系。
機器人把又一個戰戰兢兢地omega帶進了診室。绯刃往前移動了一個位置,看見那個肥胖的alpha在不遠處按了按耳朵上的通訊,對空氣谄媚道:“……是是,正在診所呢……”他看向不遠處一個低頭撫摸自己肚子的omega。通訊裡的人不知道說了什麼,那個監理神色一變:“……呃,這個……那說好的錢……”很快他的表情又松弛下來,恢複了那種殷勤:“好好,我知道了,我會辦妥的……”
他結束了通訊,走到那個omega前面,小聲與他交談:“……客戶不要這單貨了,你得處理掉它。”
那個中年Omega愣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對方在說什麼,他的嘴唇開始發抖:“可是……”
“我知道,我知道嘛,情感上難以接受……”那個胖胖的alpha擦了擦腦門上的汗水:“但咱們這行就是這樣,服務者,客戶為上。你還是會拿到一筆錢的,按孕期算……别哭啊,往好處想嘛。提前處理掉你也輕松些,一粒藥的事兒……這樣吧,你要是覺得錢太少了,還有個辦法可以彌補……”
他向那個器官中介招手。對方立刻走上來。
兩個生意人很快談成了一單生意。手術取胚胎。
Omega無措地看着他們。
“……就這樣,拿到貨驗過品相就可以付錢。”那個瘦子和胖子握手:“合作愉快。”
機器人走上來,帶那個omega進門。他茫然地望向胖子。
“快去,快去。”胖子催促道:“反正它又不屬于你……聽我的,沒什麼,睡一覺而已,很快就能結束。”
人被帶進去了,像流水線上的一件包裹。
然後胖子和瘦子開始聊他們的生意。器官生意一直很興旺,不管是勞累過度生了重病的打工族,還是嗑藥過頭搞壞了身子的有錢人,都需要器官。赫爾威提有不少生命公司,用基因培育的方式生産這些“人體零部件”,當然啦,價格挺高,質量參差不齊,要辦理一大堆法律手續,不能反悔,而且得等排期。
我們在這方面有自己的優勢。瘦子驕傲道。而且培養皿裡的玩意兒哪有自然孕育的質量好呢。
胖子歎氣,抱怨說你們的生意倒是好做的,我們要管理代孕的omega,那可麻煩多了。客戶也很難纏。
辛苦都是有回報的。瘦子安慰道。以後可以多多合作嘛。
這種人口中的“合作”是什麼,不言而喻。
人生了人,人可以整個賣,人也可以被拆解賣。都是錢。生了人的人也可以賣。整個賣,拆成零件賣。出租,出兌,出售。活着是價值,死了仍然是。
連骨灰都值錢。瘦子如是說。做成寶石,好的賣給收藏家,不好的賣到飾品店去。身份信息也能再賣一筆,拿去僞造婚姻信息登記。alpha有了婚姻登記信息才好貸款和領養。
绯刃忽然感覺掌心有點痛,這才意識到指甲已經掐進了自己手心。他的小腹深處在不安地蠕動。
這個世界一直都這麼爛,起碼對omega來說是這樣的。從這種爛透了的世界中得到好處的人不會想要去改變它,而被掠奪被傷害的人無力去改變它。于是它就繼續這樣緩慢地繼續腐爛下去。
它讓绯刃想起了那種斷了能源的保鮮櫃。
大門緊閉,食物在其中腐爛,孳生一切你想象得到和想象不到的可怕玩意兒。
可能有人會鼓起勇氣打開它,但絕對沒辦法把它收拾幹淨。于是最後它的去處隻能是垃圾分解場。
有些東西除了毀滅和消失,是沒法拯救的。
意識到這個念頭,他苦笑了一下。
不。不要這麼想。绯刃告訴自己。這世上還是有很多好人的,很多無辜的人,善良的人,生在這裡不是他們的錯。毀滅什麼的,太極端了。
所以你就不得不毀滅自己。一個非常小的聲音在他腦海裡嘟囔。為了不讓那個極端的情況發生。
這也沒什麼,有些人就是活得比另一些人艱難。绯刃在心裡冷冷地對那個聲音道。相比之下,我甚至還算得上幸運的那個。我過了挺好的一生,倒不是說得到了多少幸福,主要是沒什麼可後悔的。
真的麼。那個聲音質疑道。
真的麼……绯刃也忍不住問自己。
他難以自控地想起了汐冥溫柔的眼睛。想起那些肌膚相親的安然和甜蜜。想起涼絲絲的吻,想起了那美麗光滑的面頰不斷摩挲自己手心的觸感,他想起了很多很多,全是他這一生裡不曾有過的美好,這美好的存在感太過強烈,乃至于讓前半生不斷折磨他的噩夢都變得模糊而遙遠……最後他甚至想起了汐冥用血肉喂食自己時那種甘之如饴的縱容。
心髒被絞纏的痛感又出現了。
他是異種。绯刃告訴自己。一切的動機都隻是為了繁殖。不想辦法消滅他和卵的話,我會後悔的。孳生體會毀掉一切……
什麼都有可能毀掉一切。那個很小的聲音繼續嘟囔着。戰争,瘟疫,流浪黑洞,星震……人類的曆史就是一部災難史,生存本就伴随着毀滅。比起那些,你肚子裡的玩意兒也算不上太可怕。何況它們不一定就是怪物,也許是個乖寶寶呢。畢竟它們的父親還不錯……你很清楚,它們的父親比這世上絕大多數的父親都強多了……
他是異種。绯刃試圖把那個聲音從自己腦海裡趕走。他是異種。就算我僥幸生下了所謂正常的幼體,那也是異種……
至少異種不會傷害omega,活着的那種。你知道的……
绯刃捂住了不斷蠕動的腹部。是你麼。他在心中對卵冷聲道。
蠕動微弱下去。
機器人從診室裡滑出來,來到了那個獨眼龍男人身邊。他身邊的那個看起來不太正常的omega顯然在绯刃走神的時候已經進了診室。醫生的聲音從機器人的頭部傳來:“胎兒心髒發育異常,可以進行妊娠手術,術後能正常繼續發育。當然,也可以終止妊娠。請盡快做出決定。”那個獨眼龍男人罵了一句,徑自向奴隸販子走去。
绯刃看着他們交談。又一樁交易達成了,男人賣掉了那個懷孕的omega,就像賣掉了一件不要的舊終端。
奴隸販子很謹慎,詢問“貨物”的由來。
“193區街上撿的。”獨眼龍不耐煩道。“你要不要。不要賣别人了。”
“孩子是你的吧。”奴隸販子還在确認。
“是,不要了,誰想要個殘疾。”獨眼龍嘟囔道:“買個好的omega再生就是了。”
“這裡就有個好的。”奴隸販子指着一個年輕的omega女孩。那是個渾身傷痕的少女,腹部的衣服上一直有血滲出,看起來奄奄一息。
“但這個肯定比你那個值錢,要再添一筆錢。”奴隸販子道:“外域移民,沒身份證明……樂園裡淘汰下來的。”
“我不要爛貨。”
“不是爛貨。”奴隸販子解釋道:“她還沒來得及有客人……脾氣太壞了。樂園的主人想盡可能減少損失,所以淘汰了她。不然也不會這樣便宜。”
他走過去,揪起女孩的頭發,露出她的臉給獨眼龍看:“瞧,年輕又漂亮,神志清醒,沒傳染病。治好了傷之後就是件高級貨。你撿大便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