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交通工具都需要終端用來驗證身份和買票。但總有些老舊的交通點設備不那麼靈敏。總之绯刃很順利地逃票混了進去,登上了一艘公共飛艇。
窗外仍是那副昏黃不見天日的模樣。他在舷窗邊坐下,望着下方若隐若現的城市,慢慢平靜下來。
卵仍在蠕動,伴随着那種始終揮之不去的饑餓感。绯刃曾問過汐冥,如果森羅的繁殖不幸失敗,那麼孳生體什麼時候會降生。答案是随時随地。
绯刃能明确感受到,自從自己獲知真相後,卵的存在感就越來越強烈。他很容易就能發現其中的規律。當卵舒适愉快時,绯刃會感到它們在搖晃和遊動。當它們受到刺激時,會出現劇痛和啃噬感。後者毫無疑問代表着危險。
他應當盡快到異常生物處理司去。那正是他從汐冥身邊逃走的原因。隻要走進那裡,問題就解決了。那裡的人知道該怎麼做。他們會用最迅捷的方式殺死自己,把屍體投入熔爐。
然後一切就都結束了。
死亡沒什麼可怕的,他相信那會很快。即便被用殘酷的方式對待也無所謂,他這一生中認識的人大部分都以相當殘酷的方式死去了。不管那痛苦是怎樣殘酷和漫長,終有結束的一刻。就像世界上所有的事一樣。
如果某些宗教的說法是真的,那麼他很快會再次見到菲比和羅伊,還有許許多多故去的友人。如果不是真的,那麼他會迎來寂靜而永恒的沉睡,結束一切令人疲憊的憤怒和悲傷……
是好事。他告訴自己。這世上的一切都與我再無關系了……
包括卵和……汐冥。
他想起自己最後看見汐冥的樣子。一個急匆匆的背影,和那不情願卻被迫松開的手。異種當時一定沒想到,母體的消失隻需要一個轉身。希望珍不要被汐冥吓到……應當不會。
他的心髒再次開始疼痛。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承認這些也沒什麼不可以的。他有點舍不得那家夥。
不,不是有點。是非常。
固然一切始于欺騙,可那同時也始于交易。
盡管如此,他知道自己的感情是真的,那短暫相處時的美好也是真的。
他不恨他。
在最初的憤怒都過去後,他隻是感到一種冷靜的絕望。
但在此刻,那種對于自身的絕望感也淡去了,轉而變成了對整個世界淡淡的厭惡。總是這樣,每一次當他親眼看到同為omega的人類如何被這個世界對待,他都會在極度的憤怒後對這個世界多一點厭惡。
因為這個世界維持運行的底層邏輯就是弱者的犧牲,或者更狹隘一點說,主要是omega的犧牲。而所有人對此視而不見。落在omega身上的一切不幸都是可以被輕飄飄忽視的。作惡的代價分三六九等,對omega作惡永遠是最劃算的——它幾乎不會被視作犯罪來對待。
這不公平。
并且很快他就得為這個自己感到有些厭惡,充滿不公平的世界去死了。
但挺多人渣還會活着。這多少讓人覺得有點兒不甘心。
绯刃很不爽地在心裡啧了一聲。思考這些其實沒什麼意義。他都快死了。不然還能怎麼辦,放任孳生體把這顆星球吃空麼。除了惡人,這裡畢竟還有很多無辜的人。
可是一個戰士的本能讓他忍不住總想利用自己這條命再作點兒什麼。
比如炸了角鬥場,比如把地下黑中介滅口,比如……
他或許真的做得到。隻要舍棄心中不必要的秩序感。
其實那秩序感已經開始坍塌了。绯刃很清楚。因為卵的存在,那個開關已經被打開了。是的,他的雙手從來沒幹淨過,所以也無妨再多染一點血。這可能會救到一些人……
也可能會牽連到另一些人。理性告訴他。
不過想想看,那種計劃其實也不錯。绯刃漫無邊際地想着。
光明正大地走到異常生物處理司去并不是什麼好主意,他從未打算那麼做。汐冥知道那個地方的存在,一定會在那裡等他。想要進入,更好的方法是绯刃在其他地方被安全局控制,然後告知相關人員自己的情況。那麼安全局的人很自然地會把他用全副武裝的密封車押送到目的地去。而普通的罪犯沒資格讓那種高級設備出動,所以他最好搞一票大的……
很可惜他身上現在一個信用點都沒有,也來不及弄武器了。假如他的目标地點是163區那個招募俱樂部,解決武器的問題就很容易了——那兒有很多可以用的東西。餐具,裝飾,安保機器人……都可以成為殺戮的工具。負責安防的保镖身上有武器,那些贊助人身上也有。高層是沒辦法見到的。可以先從運營經理殺起。他可能會遇到一些阻礙,最大的阻礙其實是同為選手的其他omega,能做明星選手的大部分身手都不錯,不乏和他有相似出身的人。他們有很大可能會把他當成一個瘋子,然後試圖阻止他……
這不好,有點麻煩。绯刃撇嘴。或許去地下交易市場行動應該會更容易一點兒,在那裡他要對付的隻有一群罪大惡極的alpha,完全不用手下留情……可是安全局有很大可能根本不會理會地下的事。對那裡的一切視而不見是他們這種體面威嚴的公共事務管理者的日常。說起來不光是那裡,其實地面上的很多事都會被選擇性的視而不見。管理者們不知道地下在發生什麼嗎?怎麼可能。地下與地上其實是一體的。手持身份證明的普通人也會出入地下市場購買他們想要的東西。地下市場其實是靠地上來養活的……罪惡從不是因為善于隐藏才會肆意孳生,罪惡的孳生永遠源于人們的無動于衷。
他冷酷而殺氣騰騰地想着,最後被腹中又一陣強烈的蠕動打斷了思緒。绯刃隻得在強烈饑餓感中輕輕歎了口氣。可惜沒時間了。他自嘲地苦笑。什麼大殺四方,以血還血,也就隻能想想罷了。
人工智能開始播報到站提醒,停靠的撞擊讓整個空間輕微顫動了一下。绯刃混在人流裡,走下了飛艇。
高熱和塵沙伴随着強烈的噪音撲面而來。約爾納城最大的對外航空港就在眼前。無數形态各異的星艦和宇宙航行器密集地懸浮在頭頂的所有空間,幾乎把天空都遮蔽了。绯刃有幾分恍惚地擡頭看着。
他有許多年沒有來過這裡了,時光荏苒,他埋頭在泥濘裡打滾,被淹沒在約爾納城迷亂的霓虹燈彩中,幾乎已經忘記了星空的樣子。
其實此刻也沒有什麼星空。那些航行器縫隙間露出的天空是黃色的。他不怎麼喜歡這個顔色。
如果天空能像汐冥的眼睛就好了。不管怎麼說,绯刃永遠承認,那真是美麗的顔色。
他收回目光,向着航空港的安全局走去。
約爾納城級别最高的安全廳就在星際航空港中。因為需要與很多外星智慧生命打交道,那裡有本地唯一的異域事務處理中心,也是赫爾威提為數不多級别足夠和異常生物處理司有往來的機構。
航空港實在太大了,到處都是身份驗證門。好在這裡多年來都未有什麼變化,而绯刃作為一個曾經在星際與赫爾威提間往返的戰士,還算熟悉這個地方。他的記憶力很好,看過一遍的地圖就不會忘記。現在這很好的記憶力派上了用場。
他很快就找到了安全廳的入口。
玻璃屏蔽門後人來人往,走進去就無法回頭了。
最後也還是什麼都沒來得及……告别也是,别的也是。
就像他這亂七八糟充滿意外的一生。多麼潦草,多麼荒誕可笑。
绯刃靜靜在那裡駐足片刻,最終還是走了進去。
門口的檢測儀花了好一會兒才放他進去,并給出了“未檢測到終端佩戴,身份無法識别……”的警告提示。
可惜這裡外星旅客太多,終端對外域來客來說就是個有名無實的玩意兒,嘈雜的檢查處到處都這種警告提示。疲于奔命的機器人還沒來得及滑過來,绯刃便緊貼在一個高大的塞法斯旅客身後穿過了身份驗證門。那個外星生物緩慢地轉頭看了他一眼,沒有發出任何聲音——謝天謝地,它們沒有發聲器官,隻能用肢體語言和文字交流。
绯刃飛速走開,在大廳中尋覓,很快就找到了異域事務處理中心。那是個獨立的區域,裡頭熙熙攘攘,一大半不是人類。
機器人滑行過來,向他出示了懸浮屏,詢問他的身份和來此的目的。
绯刃深吸一口氣:“我被異種寄生了。”
人工智能的語音甜美冰冷:“請出示高級醫院的醫療記錄。”
绯刃清晰地強調道:“是異種的卵。醫療設備沒法識别它們……”
機器人開始掃描他的全身,可很快給出了結論:“您的身體完全健康。上報信息不符合實際情況,無法提交。請在确認信息後重新上報。”
绯刃站起來,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焦躁:“你們沒有人工接待員麼?”
“如需人工服務,請至A0179區排隊等候……”
绯刃快速繞過了那個機器人,向接待區深處走去。
那裡的所有隊伍都長得要命。看樣子受夠了本地人工智能的不止他一個。
绯刃隻能在等候區排隊。他身邊幾個生着八條腕足的奧博人似乎察覺到了什麼,默默地離他遠了些,移動到旁邊的隊伍中去了。
而在隊伍的前方,一個面容憔悴的omega正在向接待員求助:“……我被一個費茲雷寄生了……”
“寄生……”接待員上下打量着他:“先生,您需要出示高級醫院的醫療記錄……”
那個omega長了長嘴,瑟縮了一下:“我沒辦法在那裡就醫……那裡需要身份證明……”
“所以就是說您也沒辦法出示終端來驗證身份……了解了。”接待員心平氣和道:“您首先要帶上您的出生證明,收入證明,擔保人信息和其他更多的有效信息到身份信息中心去登記認證……”
“我被寄生了!”那個omega幾乎快要哭起來:“它鑽進了我的身體,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先生,如果您真的有危險,現在就不是這個狀态了。”接待員維持着那種禮貌而誠懇的語氣:“事實上,每天都有人到這裡報案,說自己被各種東西寄生了……從卡爾卡茲毛鞭蟲到異種。但最終總是被證明那是精神疾病或某些藥物導緻的妄想。您看起來很需要休息和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