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程安做了一個夢,夢中他仍在俞城。俞城的天氣總是濕潤,罕見一個晴天,卻是悶熱至極。
少年卧在樹蔭之間,祈求得到一絲清涼。可惜這到底是徒勞,他煩躁地叼着一枚樹葉,
九萬歲不知道在搗鼓什麼,一上午都沒從房間出來。
他心裡想着,從腰間的袋子裡拿出一片薄荷,清涼的滋味自口中彌漫開,這下終于是得到了片刻的緩沖。
他卧在樹梢之中,低頭望去,卻隻見到了窗邊的香爐。
江程安撇了撇嘴,收回視線,繼續等待着。
袅袅白煙升起,屋内早已彌漫在木香之中,九萬歲手中的筆停頓了許久,他擡頭向窗外望去,細柳在空中搖曳,恍惚間,空氣中的悶熱已散,這世間迎來了清涼。
可這到底隻是黃粱夢一場,如同他這偷來的時光。
恍恍數十載,已到中年時分。
袖口處柳枝依舊,純白的衣袍也掩不住他心中的罪孽。
他站起來,走到了香爐的旁邊,欲要擡手換香,卻忽然想起這香才剛換了不久,就此作罷。
九萬歲在窗邊站了許久,他擡眸看着窗外的柳色。安靜又祥和。
他這一生殺了很多人,也犯過許多錯。到最後終于是得到了報應。
走至案台,窗外風又起,炎熱的天終于降了溫。毛筆在宣紙上滑動着,那一筆一劃都訴說着那場轟天大案的起源。
以及那些參與者的名字。
這份名單,足矣使朝堂混亂。
紙張上落了些柳葉,微風吹拂着他袖口處繡着的枝丫,柳枝輕搖,帶着些許悲怆。
皇城有一段時間盛行着送柳枝:友人離别,柳枝相送;愛人離别,柳枝相送;親人離别,柳枝相送。到了最後無論什麼分離,都少不了送柳枝這一環節。
那段時間,皇城的柳枝大多都被拽秃了。
細柳送故人,禮輕意重。他一生都在送柳,卻唯獨沒有一次收柳。
袖口處柳枝翠綠,柳色依舊,隻是故人不歸,生者赴死。
墨色浸染了宣紙,九萬歲看着那張寫了很長時間的名單,沉默了好久,久到墨汁不再滴落。
他心中歎了一口氣。空氣中似乎響起了天算子問他的一句話,“你為何選擇做一個醫者?”
他那時是怎麼回答的?
“因為罪孽不得反。”
自身的罪孽不得平反啊。
最後一字落下,九萬歲擱筆,他坐在案桌後面,看着那份《風華錄》,久久不能回神。
提筆再落,字為:罪臣謝臨淵。
紙張被卷起,他在細繩與柳枝中選擇了好久,最後用柳枝捆住了卷軸。
謝臨淵将桌子收拾幹淨,滿篇廢掉的紙張被他收起,堆在一旁的書籍被他好好整理了一番。
桌子一下子就空了出來。
“程安。”他朝着窗外喚到。
江程安一聽師傅叫他,忙從樹上翻身下來,他一下将嘴裡的薄荷葉咽了下去,興緻沖沖地從正門跑到了房間内。
“師傅,你叫我?”他的眼睛亮亮的,眼裡是掩蓋不住的開心。
他知道這次他師傅終于讓他下山了。
謝臨淵擡頭看着江程安,當年見到他時,他還是個小孩。幾年不到,居然已經長那麼高了……為什麼自己以前沒發現……
他剛想說什麼,嗓子卻一堵,不多時咳嗽聲從他的口中傳出,咳嗽的聲音愈來愈烈,謝臨淵捂着嘴,他的腰彎着,似是把肺都咳出來了。
江程安見此忙給他倒了一杯水,謝臨淵接過那杯水。
清水下肚,這要命的咳嗽可算是被壓了下去。
“師傅,你老注意點自己的身子吧。”江程安看了一眼桌上被柳枝捆着的卷軸,擡頭望向謝臨淵。
最近他半夜醒來,總能看到他師傅房間亮着。
謝臨淵擺了擺手,無所謂地說着:“不礙事,老毛病了。”
江程安撇了撇嘴,忍不住再次開口,“你是醫者。”
你是醫者……謝臨淵聽到這四個字愣了一下,随後開懷大笑,笑聲驚動了窗外的鳥兒,也驚動了平靜的白雲。
“是啊,我是醫者。我是個醫者。”他笑着眼中有着些許淚花,他低頭珍重地将那卷軸按在了江程安的掌心。
“程安,這卷軸你要背下來,要交給你的師兄。”謝臨淵低着頭,頭發擋着他的面容,江程安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謝臨淵的語氣沉重,那一字一句都落到了實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