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外隻說了太子染病,皇上是單獨告訴我發燒之事的。”于謙想,若是太子有個三長兩短,他都不敢想象朱祁钰會怎樣。
忽然有鐘聲響起,當、當、當幾聲,沉重而壓抑。一時間,許多公卿的府邸都亮起了燈。
于謙和于渙對視一眼,異口同聲道:“太子薨了!”
于謙霍然站起,說:“我必須去見皇上。”不隻是他怕朱祁钰情緒過激之下做出什麼更加惹人非議的事,也是他和朱祁钰的感情确實比之前幾位君主更深。
“爹先别急!你這時候去了也見不到皇上。”于渙連忙叫住他。
于謙這才反應過來這個時候去,禁衛不會給他開門。他頹然坐下,恨不得馬上就天亮。
“皇上此刻恐怕心緒也亂得很,您先靜一靜,等皇上也靜一靜,有什麼事才好說”于渙安撫道,又輕聲說,“太子才出閣讀書四天就薨逝,這其中……?”
“在外面閉上嘴,這不是你可以妄議的”于謙沉聲道,“有什麼貓膩,自然有錦衣衛去查。你記住,你隻是一個翰林,是沂王的講讀官,做好你自己的事。”
于渙說:“我曉得。”
第二日消息傳來,朱祁钰下令罷朝三日。
沒有人跟于渙說他不用去給沂王上課了,他就照去不誤。
就連朱見深都跟他說:“如今天寒,師傅來去太辛苦。不如等開春再上課吧。”
于渙說:“令臣來給殿下上課,是皇上的旨意;那麼不讓臣來上課,也要皇上有旨才行。”
朱見深問起新生的孩子如何,于渙又誇了一通自己的寶貝女兒,聽得朱見深都有些羨慕了:“若是我也能見見師妹就好了。”
于渙說:“日後殿下若是就藩,或許可以。”
講課完畢,兩人閑話一會兒,朱祁钰的口谕就到了:着于渙開春再來授課。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算開春。于渙向朱見深告辭,這個實際比自己年齡成熟的孩子走近于渙,示意他蹲下身。
“此一别,不知道還能不能和師傅見面。”朱見深小聲說。
于渙說:“看皇上旨意吧。”
“縱是我與師傅隻有這幾日師生緣分,以後我長大了,也歡迎師傅來找我喝茶。”朱見深鄭重地承諾。
“一言為定。”于渙也認真地說。
“一言為定。”朱見深點頭。
朱見深擡起頭,看着于渙的藏藍披風和衣袖被風吹起,仿佛随時都要乘風而去。
“于師傅,真谪仙也。”朱見深感歎道。
——
不用去上課了,于渙幹脆又告了段假,理由是:照顧妻女和父親。
沒錯,于謙也病了。他做巡撫的時候勞累太過,本就有舊疾;雖然于渙想辦法以藥膳滋補,還是難免在天寒時反複。又趕上太子薨逝,于謙憂心忡忡,受了涼就犯了咳疾。
家裡一下子多了三個要照顧的,于渙也是頭大。商烨還沒出月子,敦敦不滿月,于謙咳得受不了,整日裡孩子哭大人叫。幸好還有于冕過來幫忙給于謙侍疾。
這日于渙剛從商烨屋子裡出來,看了眼敦敦沒餓沒尿,又去陪着于謙。
于謙這一病就胃口不好,一下瘦了很多。于渙坐在床邊,跟他說些新聞:“聽說皇上最近還是郁郁寡歡,整日強打精神處理朝政。”
于謙搖了搖頭。于渙說:“太子的谥号定下了,曰懷獻太子。”于謙點點頭。
又說了會兒,主要是于渙在說,于謙在聽。良久,于謙苦笑道:“如今越上年紀,我越感力不從心。阿周,爹老了。”于渙知道他是因病觸發了對朝局的感慨。于謙懷着一腔熱血要再造大明王師,可是尤其易儲一事招緻天下物議紛紛,他也蓦然發現王文、陳循等人成了為朱祁钰搖旗呐喊的先鋒,胡濙明哲保身,自己也被劃分為天子的鐵杆。他對朱祁钰的确一片赤誠,但是他想要的不是這種完完全全被當槍使的關系。
其實他就是病裡有些多愁善感,鑽了牛角尖。于渙說:“爹還相信皇上是能締造盛世的明君嗎?”
“自然。”
“那皇上信爹嗎?”
于謙猶豫了一下,說:“我正是對此拿不定。”朱祁钰已經對于謙非常好了,甚至保留了他的兵權;但他還是堅決不肯放于謙出京,還提拔石亨等人以為掣肘。
于渙說:“皇恩浩蕩,若是宣廟如此對您,您還會有這些煩惱嗎?您早已經感激涕零了。現在這麼多煩惱,是因為您對皇上的期望超過了對宣廟的。您希望能和皇上成就周武、姜尚和昭烈、武侯那樣的君臣佳話。”于渙早看出來,正是因為于謙和朱祁钰之間如此相互欣賞,如此默契,才讓他們都忍不住對彼此要求更多。
“皇上很聰明,也很善于學習,待下寬和,能容人納谏”于謙說,“隻是……”過于敏感。于謙哪怕真是木頭也該察覺到了,朱祁钰對他人的情緒和評價很敏感,很在意自己能否得到認同。其實朱祁钰努力要做個好皇帝的動力之一便是為了得到人們的認可。
于渙說:“沒事,您早些休息,早點痊愈。皇上肯定還是希望能在朝堂上見到您的。”燈火映着于渙冷靜而笃定的眼眸,給人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