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被關入獄中以來,于渙仔仔細細地回顧了一遍自己的前半生。他出生即喪母,為生父厭棄;五歲遇山賊,一家隻有他活了下來;十歲養母去世;十二歲養祖父去世;十三歲養祖母去世。似乎上天覺得他失去得夠多了,于是讓他少年得志,十四歲中童生,十五歲中舉,十六歲便三元及第,為國朝第二人;他養父權傾朝野,又待他視如己出;他嶽父欣賞他;他和妻子琴瑟和鳴;他的女兒聰明可愛;他的學生沉穩早熟。
或許他過得太春風得意了,老天見不得這樣順遂的戲目,便在一朝之間令他父親被打為亂黨,全家下獄。
于渙忽然想起了十二年前,于謙回京城為董珍奔喪時念的一句詩,“世緣情愛總成空,二十餘年一夢中”。回想他活了二十二年,竟然也好似大夢一場。
他五歲時,于謙帶着他在開封城外的河堤漫步。那時候,于謙說,希望來日你能以自己的名号聞名天下。于渙被天下稱一聲“詞宗曠瀾”,卻不是當時他追求的。
于渙想起他曾立志造福一方乃至八方百姓,可他在翰林院安安穩穩地待着,過自己的小日子,還記得這些嗎?如果他就此按部就班地升任學士、進入内閣,說不定混個尚書之位緻仕,倒也比很多很多人都強了;可是扪心自問,自己有多久沒回憶起幼時所見的百姓的艱辛了?若是他就此死去,也不過是附在于謙的傳記裡被提上一句,甚而不知道會不會有于謙的傳記存在——朱祁鎮這一支的後嗣能為他們這些“亂臣賊子”平反嗎?
更可笑的是他這個不知道有沒有前路的人,卻在此反思過去,思慮未來之事。
于渙聽獄卒說于謙本要被淩遲處死,隻是祖宗陵墓發生地動,今上以為是太宗等不滿,才改為斬決。
于渙一遍遍自虐般試圖想象當時的場景,隻要一想,腦中就感到刺痛難忍。
敦敦拉着他的手說:“爹爹不要不開心了,爹爹不是最喜歡敦敦了嗎?”
于渙也隻是默默地摸着她的臉。
——
景泰八年,正月二十三日。
人們都聽說昔日的太子太傅兼少保兵部尚書于謙要在崇文門外被處死,紛紛到路上送行。按照皇命,囚犯要在京城内遊街示衆,才會到達刑場。
于謙挺直脊背,沉默不語;王文破口大罵,說奸臣無道,昏君竊位。
朱祁鎮第一次踏入西苑,自己弟弟養病的地方。不過此時已經稱不上養病,因為朱祁鎮禁止内官再給朱祁钰進送湯藥,隻給他喂些殘羹剩飯,等着他病死。
離近了看,朱祁鎮發現朱祁钰頭上也有不少白發,形銷骨立,面色蒼白。
“弟弟”朱祁鎮輕聲說,“朕來看你。”
朱祁钰勾起一抹譏諷的笑:“聽說哥哥已經迫不及待地改元了。‘天順’,好年号啊。”元朝的阿速吉八用過這個年号,登基不到一年就被殺了。
朱祁鎮壓下心中暴虐的念頭,說:“弟弟不妨再多說幾句。你還不知道吧,于謙和王文是今日午時處斬,算算時間——”
“你說什麼!”朱祁钰喝道,可惜身體太虛弱,聲音有氣無力。他無力地癱回榻上,眼睛還死死地盯着朱祁鎮。
“我說于謙要死了!”朱祁鎮暢快地高聲說。
午時三刻,于謙在這座他曾拼命守護過的城池被斬首。
事實證明,不管是誰的腦袋,被刀砍了都要掉的。于謙的頭顱掉到地上,污泥染上他的發絲和胡須,染上他悲憫、英俊的臉。他雙目睜着,平靜地和看向他的人對視。他就如同大地上的石頭,堅硬而永遠地沉默。
于渙在獄中忽然感到一陣心絞痛。他看了一眼透進來的陽光,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泰山頹矣。”于渙喃喃道。
于冕看他的樣子,也有了預感:“渙弟,你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