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遼闊的夜空中點綴着稀稀落落的星子,一輪明月朗照天下,照着西來的歸客趁夜到京。朱見深擡頭時,恰見到于渙踏入大殿,身披月光,攜着烈烈西風而至。他雖蓄了須,眼睛卻還是如當年那樣明亮有神,如同波光粼粼的水面,又似天上星光盡被揉碎入他眼眸,以緻今夜星光黯淡。
“草民于渙拜見皇上。”于渙一撩衣擺,跪在地上,卻不會讓人覺得他低聲下氣。
朱見深愣了一下神,從禦座上下來,走到他面前把住他的臂膀,喚道:“于師傅。”
這一個稱呼将兩人都拉回到那段講學的時光,于渙旁征博引、風趣幽默,盡顯三元風采;朱見深沉靜聽講,腹有思略。
于渙擡起頭,笑道:“草民已不是沂王的講讀官了。”
“我曾經說過,就算隻有幾天師生緣分,也歡迎師傅來我這裡喝茶;而我們三年情誼,您怎麼會擔不起我叫一聲‘于師傅’呢?”朱見深誠懇地說,“我雖在深宮,卻也能聽到師傅的文章傳誦。撫卷讀來,好似又聽到您講課一般。不妨趁此機會,您再來給我講一講這些年的事吧。”
“草民領旨。”
于是于渙信手拾取記憶中的碎片,将它們串成珠串,娓娓道來。他講到邊關苦寒,底層的軍士飽受長官鞭笞,淪為軍将家奴;他講到百姓被地主和官吏欺壓,走投無路之下或為寇、或逃籍、或賣兒鬻女,隻求一條活路;他講到太行山的風光,卻藏了不知多少盜匪;他講到天災與瘟疫,造就空屋與橫屍遍野。
“如于師傅所言,我大明莫非要亡矣?”朱見深認真地問。
于渙看着十七歲的少年天子,正與自己當年一般年紀。他躬身道:“自然不至于。不論何時,都有為民請命、舍身求法之人,隻要他們在,并且能被重用,聖天子自然垂拱而治,大明就不會亡。”
朱見深笑道:“朕這不就請于師傅回來了嗎?”
“臣謝陛下隆恩。”
“師傅不謙虛一下?”
“臣豈可否認陛下識人之明。”
朱見深又笑了起來:“今夜已經很晚了,朕本不該再叫你跑一趟。于師傅,待會兒朕再派那個錦衣衛送你回去。當初皇叔要賜給于少保的宅子還在,你就住那吧。”
于渙滿臉感激地拜謝道:“陛下體恤臣下,臣不勝受恩感激。”
兩人又絮叨了幾句,于渙告退離開。朱見深望着他的背影,眼中難掩欣賞。于渙的确是個人才。
“朕這麼做,夠了嗎?”朱見深自言自語道。于渙說得對,他應該好好提拔一批人才。要用誰呢?誰被埋沒了呢?景泰一朝的舊人,正是他可以利用的一個班底。
——
于渙臉上的表情一點點褪去,最終隻剩下如淵的平靜,似一尊玉像,看起來溫潤實則觸感冰涼。
過去經曆的事讓他無法做到像父親一樣傾心對待一個君主了。他隻會去審視,去衡量,去揣度,自己對天子有什麼價值,天子又能給自己帶來什麼價值。能坐在那個位子上的人,早晚會被異化為一頭冷酷的握緊權力的怪物。
皇權之下,衆人在本質上是一樣的——無人能抵擋它的傾軋。而權力的更疊輕而易舉就能葬送人的性命、奉上一場富貴。如果不是朱見深接過權力,于渙還能回到這裡嗎?
于渙踏着磚上的月光,一步步離開了這座吞噬了不知多少人的皇宮。宮門口,錦衣衛已經為他備好了馬。
——
雖然于渙是被秘召回京,但這個消息還是在第二天很快傳遍了朝廷。人們打量着這位新任的大理寺少卿,在視線交錯和竊竊私語間交流着看法。
“文采斐然……”
“做刑名靠的可不是文辭。”
“陛下莫非要為于少保平反?”
“此乃撥亂反正之舉。”
“聽說他也做過些詞訟的事。”
“小打小鬧,上不得台面。”
不過人們一緻認為,于渙為人和于謙還是有很大不同的。于謙總是闆着臉,銳利的眼神仿佛能刺破人的肌膚看到内裡,不怒自威;于渙則常帶笑意,目光平靜,内斂而深沉。他這樣倒不像一個大理寺的官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