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朱見深終于無法忍受和自己夭折的孩子共處一室。他倉皇地逃出這裡,好像這樣長子就能從靜止的時間中掙脫出來。
宮門就要落鎖了,于渙卻突然被急召入宮。刑部侍郎在太監的引導下快步來到偏殿。能讓皇帝這麼着急,一定不是小事,是以于渙已在心裡思考了很多應對的方式。
朱見深一見到于渙,忽覺鼻頭一酸,眼淚倏然落了下來。于渙被他吓了一跳,一撩官袍便跪在地上。
“于師傅,朕的兒子沒了。”朱見深哽咽着說,幾乎語不成聲。
于渙低頭道:“陛下驟蒙喪子之痛,悲恸難禁是人之常情。然亦要保重龍體,切莫哀而傷身。”
等了許久都不曾有回應,沉默一點一點侵略到于渙面前。天子的影子停在他身前,于渙擡起頭,一張年輕、蒼白、悲切而俊朗的臉映入眼簾。不管怎麼說,他此刻都隻是一個失去兒子的父親,也是一個年輕人,是于渙曾經的學生。
于渙暗自歎氣,他終究不能忽視過去的師生情誼而以一種不帶個人情感的态度去對待朱見深。
“陛下,臣可以起來嗎?”于渙輕聲問。
朱見深默默伸出手。于渙抓住他的手,輕輕松松地站起來,張開懷抱抱住了自己的學生。
于渙感覺到自己肩膀處的布料被眼淚濡濕,像哄自己孩子那樣拍了拍朱見深的背。
“我已經想好了他的名字,我要讓他做太子,還要讓師傅再來教導他……”朱見深茫然地對于渙講着自己那些已成泡影的計劃。于渙任他斷斷續續地叙說。這時再多寬慰的話也沒有意義,隻有等朱見深發洩夠了,自己慢慢緩過來。這畢竟是他第一個孩子,還是和他心愛的女人所生,悲傷是難免的。
朱見深哭累了,于渙扶着他坐下。等聽到他的呼吸聲漸漸均勻,才招手示意内侍來服侍皇帝躺下。太監小心翼翼地将皇帝的頭從于渙的肩上挪開,于渙這才站起來幫着太監将皇帝放平。
“于大人,我領您去歇息吧。”太監和于渙走到一旁,才輕聲對他說。
于渙拱手道:“勞煩公公了。”
“我們是為奴做婢的人,做這些事是應該的。大人白日要為國事操勞,如剛才還要為皇爺分憂,方是人臣楷模。”太監差點順嘴說出“夜晚”了,話在嘴邊又覺不妥,有暗示于渙佞幸媚上之嫌——他知道士大夫們是不願沾上這種名聲的。如此舌頭一打轉,才換成“剛才”。
于渙一邊走一邊低聲道:“我等與公公俱是為天子做事,倒也不必非要分出什麼高低來。”他私下說話時總是用誠懇的目光看着别人,給人以親切平和之感。太監聞聽此言也很受用,給他在爐子裡添上火,又要服侍他更衣。
于渙擺擺手道:“我自幼便是自己更衣洗漱,不用旁人服侍。公公當了這麼久值,還是早去歇息吧。”
太監也不強求,行了個禮退下。于渙獨坐一會兒,用旁觀的視角審視了一下剛才同朱見深的相處。他冷靜地分析朱見深來找自己哭一場傳遞的訊号:一,毫無疑問,皇帝在向他表達自己的信任;二,皇帝流露出的依賴也有可能是一種試探,看他會不會趁機攫取權力;三,皇帝确實是在借機宣洩情緒。他之所以笃定朱見深的想法沒那麼單純,是因為他知道最後朱見深是裝睡。
第二日,于渙在床頭看見一套嶄新的疊好的官服,平靜地穿了去刑部點卯。刑部理部事的尚書陸瑜本是熟悉刑律與判例的老刑名,隻是待下過于寬和。于渙以右侍郎之位要求刑部官員都要按時點卯、下值,不許無故遲到早退;之前陸瑜被彈劾後在部内考核過一次刑名,于渙上奏,希望每三年都要考核一次三法司官員的水平,以此為常例,被皇帝禦筆批準了。
一時間,有許多人對于渙生出怨言。可沒人敢同他嗆聲,就連陸瑜和左侍郎等人都默許了他在部内的強勢。
甚而還有人故意諷刺于渙,說“今上專寵萬貴妃與于侍郎耳”,将他和寵妃并列。于渙聽了,一笑置之。他隻在心裡念叨,怎麼當初兵部侍郎項文曜被譏為“于謙妾”,到了他這就是給皇帝當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