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經三朝,于渙已經看得清清楚楚,皇帝本人往往與其頭上的名銜毫不匹配。他向世人宣稱,他是真龍化身,是天子,自然英明神武;所以皇帝不會錯,錯的隻會是奸臣,是奸臣蒙蔽了“善良純真”的皇帝。
實際上皇帝敏感而多疑,任何可能危及他權力的風吹草動都會挑動他的神經,讓他夜不能寐;他脆弱不堪,因土木之變被剔除的騎射課程如遙不可及的夢,精緻的飲食慣壞了他的脾胃,又撐大了他的身軀。到頭來,所謂的“真龍”倒更像一隻白胖的蛆,在死人上蠕動,貪婪地吸食着他名義上如他親子一般的百姓的血肉。
或者他是無所謂生命的。他隻是權力的容器而已。他把那被世人捧得尊貴無比、至高無上的權力從容器口漏出來,或漏給宦官多一些,或漏給大臣多一些。人人敬他,畏他,或愛他,但幾乎沒人在乎他本人;他們的種種情緒,都是由容器盛放的權力引起。
于渙親眼看着自己的學生一步步走上先代帝王們的道路,有時不禁想,當朱祁鎮複辟後坐在龍椅上時,是不是也會用懷疑和警惕的目光環顧四周,恐懼着有人質疑他的權威或再掀起一場政變呢?
商辂神色複雜地看了一眼于渙,道:“象觀,六十也是個坎啊,我今年五十八了。”他伸手撫過自己頭上華發,恍然想起自己連中三元、名滿天下的事已經沉澱在遙遠的過去了。
于渙一頓,道:“嶽丈,您這歲數正是做事的年紀。”
“皇上過于寵信内宦,而不信外臣;如萬安這等佞幸之輩耀武揚威。象觀,你說當今之世,清耶?濁耶?”
于渙整色道:“我隻知道,若是您退了,願意激濁揚清的臣子便又少了一位。”
商辂搖搖頭,寬慰似的笑笑道:“我随口一說罷了。”他如幾年前一樣坐在院中樹下,相貌卻愈見清癯了。昔日風度翩翩的三元公商弘載,在此時竟也被磨得意氣略顯消沉了。
于渙心事重重地從商辂家回府,不想在門口碰上了一個他意料未及的人。
“賓之?”
“曠瀾先生!”門口那正要打道回府的文雅青年正是翰林院修撰李東陽,他因參與完成《英宗實錄》的編纂而被從編修提為修撰。
于渙盡管腹有心事,還是上前展顔笑着問:“賓之特意登門,是有何事尋我啊?哎,你看我,來賓之,咱們進去說吧!”
李東陽謙和地說:“先生太客氣了,實在折煞晚生——”
“進來吧!莫非賓之是傲雪寒梅,偏愛受這冷風吹不成?”二月的京城仍冷得透骨,聞聽此言,李東陽也隻好順從地跟于渙進府。
于渙命人泡了茶端上來,看向李東陽:“賓之,說說吧,來尋我何事?”
“晚生是來向先生辭别的。”李東陽說。在于渙鼓勵的眼神下,他接着道:“家父言家中祖墳無人祭掃,他放心不下,命我和舍弟回茶陵老家掃墓。晚生想,這幾年對先生多有叨擾,得蒙先生指點,實乃晚生之幸。若是不告而别,太過失禮,也對不起先生先前對我的教誨。故特此登門辭行。”
于渙聞言,放下茶盞,溫聲說:“能與後進者探讨文章,得見文壇又有新星,亦我之幸也。賓之,你若看得起我,不妨再聽一聽我幾句唠叨。”
“先生哪裡話!”李東陽驚得站起來,躬身道,“尚有人言,能聆聽先生一句話,死也甘心。能得先生臨别贈言,晚生真是,啊呀,真是歡喜至極!”
于渙擡手向下壓了壓,示意他坐下。
“其一,寫文章要言之有物,你這次南下便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可以多注意沿途的景、人、情,有了材料才好做菜嘛;其二,但願你不要隻看到春花秋月、物豐民富,也要看到那些過不下去日子的人,想想這是為什麼。”
李東陽鄭重拜道:“晚生定然謹記于心。”
餘幸得曠瀾先生指教,命餘觀風俗、察民情,以文載之。拙筆疏陋,本自躊躇,重念蒙先生視遇厚,竟援楮而成此稿。
——《南行稿序》明·李東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