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于府内,一個年輕人坐在桌旁,手裡的茶盞拿起又放下。十月天氣已然轉冷,京城風大,刮風如刮刀子一般,可這個年輕人腦門上竟沁出了汗。
直到一陣雨打屋檐般的馬蹄聲響起,他才霍然扭頭看過去,面上現出驚喜,叫道:“于世叔!”
打眼看過去,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匹高大神俊的白馬,渾身雪白,鬃毛和蹄子卻是烏黑的;馬前手執缰繩牽馬的人,也是高大而清俊。
正是于渙。
他将馬交給仆人,溫聲說:“賢侄來找我,可是孟時兄出了什麼事?”
那年輕人眼中頓時湧出淚來,喉嚨發澀而出不了聲。
于渙心中一沉,不禁想到了最壞的結果。
“家父……剛剛過世了!”年輕人終于艱難地說了出來,此後的話就更加順暢,“七月的時候,父親便病倒了。我們以為是祖父母去了的緣故,哀思過度,身體虛了些。沒想到他這一病就沒能起來,八月裡就走了……父親臨走前說,他最後就一個念想,所以我辦完喪事就趕緊來京城尋您了。”
“孟時兄臨終之托,我豈有不受之理?賢侄快說是什麼事吧!”于渙懇切地說。
“家父想請您為他作一篇祭文!”
“就當是我最後的一點私心吧!”柯潛卧在榻上,擡起自己瘦骨嶙峋的雙手看了看,自嘲一笑,“見識過這等人物、那樣文字,哪怕我隻是出現在他的文章裡,能随他流傳千古也知足了!”
“我答應了。”于渙看着柯潛的長子,恍然憶起景泰二年他們金榜題名時,柯潛比他兒子現在也大不了幾歲。
送走了客人,于渙想今年自己身邊的人接連離去。先是二月,吏部尚書姚夔病逝;後是八月,柯潛病逝。
姚夔也就罷了,柯潛隻比于渙年長十二歲啊!這是于渙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同輩人的流逝。
生與死的界限再一次被模糊了,那些觸手可及的人仿佛下一刻就會消失。死究竟是什麼呢?心的靜止,身的腐朽,靈的消逝,歲月在此人身上凝滞,他的痕迹逐漸泛黃而消弭于世間。唯有那些傑出到極點或卑劣到極點的人擁有被人們銘記,而終究不至于徹底死去的特權。
所以,當柯潛之子說出其父的遺願時,于渙竟一瞬間就理解了柯潛想說的一切:我相信你的文字是要如江河一般萬古流淌的,請讓我彙入進去,與之一同不朽吧。
這是一份沉甸甸的擔子,于渙卻感到渾身抖擻起來。自他起複後,就少有文作問世了。他願意寫這篇祭文,既是感激于柯潛的信任,也是認為柯潛的品格值得表之以文,令後人效法。
其實于渙和柯潛相交并不多。景泰八年于渙去山西種地,柯潛則仍待在翰林院。天順八年于渙回朝直到現在,柯潛都一直在翰林院。他是個真正安貧樂道的人,不關心權貴更易,也不在乎官階利祿,隻埋首做自己的學問、寫自己的文章、教自己的學生。過了這麼多年,也隻是擔任翰林院掌院學士。
柯潛除了将那些仰慕于渙文才的晚生後輩引薦給他以外,再沒求他辦過事。兩人常年保持書信聯絡,但不頻繁。多是交流文章。不論于渙是被流放的罪臣之子,還是炙手可熱的當權新貴,對柯潛都沒什麼兩樣——他隻認那個文章風骨卓然的于曠瀾。
雖然他的一生并不功勳卓著,也不聲名顯赫,甚至高中榜眼進士及第的那天可能就是他最風光的時候,但于渙敬佩他有自己的堅持和追求,甘受寂寞而嚴守節操。
正合他的号“竹岩”,高介如竹,堅貞如岩。
于渙鄭重地鋪開紙,準備寫下自己生涯中的第二篇祭文。
常言道,破而後立,夜而後明。世上有死亡,自然也有新生。
偌大皇宮的一隅,便有生機潛滋暗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