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終于點上了。于渙小心地把燈放到桌上,幽幽燈火映着他的臉,竟有些與曾經在靈堂點燈的于謙重合。
“爹”于渙說,“我又來看您了。您要是真在的話,不如上我的身,咱們爺倆也能聊聊。”
大約就算于謙真的在,也懶得搭理他這些無聊的把戲。
于渙仰頭失笑,愈笑愈烈,放聲大笑,最後靠着供桌滑下,坐在了冰涼的地上。
一陣尖細的笑聲和着他的笑聲響起,直到他收聲仍回蕩不止。
“誰?”
“嘻嘻……你覺得呢?”
于渙舉起手,将朱祁钰賜給于謙、又由朱見深賜給他的寶劍拿下來,抱在懷裡。
“你怕了嗎?你覺得它能保護你?”細聲細氣的嗓音在空中打着轉,忽然又貼在他耳邊,黏膩如稠漿,“它還會保護你嗎?”
“為什麼不會?”
“不然,我們怎麼進的來呢?”
一刻的寂靜,又如一震的驚雷,仿佛驚蟄後蛇蟲鳥獸紛紛抖落抖落鱗羽,該飛的飛該跑的跑。窸窸窣窣,嘁嘁喳喳,微弱渺小的燈盞之光難以涉足的黑暗中,宛若有不知多少精怪魍魉,亮起眼眸盯着他。
狸貓尖笑,寒狐低泣,鸮拍打着翅膀,利喙猶在反光,鬼魂們吟誦起晦澀而難以令生人聽懂的詩句,嘔啞嘲哳卻獨具韻律。
于渙恍惚間進入了幼時的奇詭世界,那是由農家的傳說、詩中的神鬼和書裡的怪談構成的,常常使他夜不能寐,必須去敲開父親的房門,鑽到那溫暖的懷抱裡才得以安眠。
“你們……是跟着我來的。”
“對呀!”“是哩是哩!”“正是啊……”此起彼伏的應答聲構成了一曲奇妙的和諧的樂章,那些尖細、粗啞、清亮、低沉、缥缈的聲音,似乎真的活了過來,直往人耳朵裡、肚子裡、胸膛裡、腦子裡鑽。
“于先生,于閣老,于大人,你睜開眼看看嘛……管保吓不着你喀!你想見誰,就能見誰嘞!”
“死者可以為之生嗎?”
“哦呀,你這生者莫非不願為之死嗎?”
于渙睜開了眼睛。
一個長長的東西從外頭伸到于渙面前,頂着于謙的面孔喊“阿周”。
于渙當即把手按在劍柄上,微微一動,利刃半出。
“哈哈哈哈哈……于大人,你真信啦?”
看于渙不說話,它自顧自說:“你走到現在不是自己所求嗎?于大人,大家都在泥潭裡埋着,怎麼就你能一隻腳踏在幹岸上呢?你不想要權嗎?你做夢都想哩……可是你怎麼就又想當婊子又要立牌坊,想賣身又放不下身段呐!”
于渙說:“我不能教我爹蒙羞。”
“呸!你若是學你那老泰山跑了,才是教那太監在你們頭上撒尿!你得鬥啊你得争,你爹不曉得為手下人想,你就要提拔他們呀;皇上喜歡你,你也不能老拿喬。先生呀,大人呀,好好想想怎麼才不算愧對了老大人的牌子吧!”
“我知道我不能由着他們亂來。皇上不在乎底下人貪,隻要貪不到皇莊、貪不到天子的私庫,他怎麼會放在心上!”
“這就對啦!于先生,老于家的血脈精華都在你爹身上了,沒有你哪成呢?他們命裡是要靠過繼存續的……你瞧不上他們!你誰也瞧不上!是了,怪不得你扭扭捏捏,是因為你覺得這些子蠢豬蟲豸都配不上呀。”
“夠了。”
“你生氣啦?别呀,你不就是這麼傲嗎。”
于渙厭煩地問:“你為什麼還不走?”
“你不讓我走哇!于大人,你不曉得我是怎麼來的嗎?”那臉兒怪抖抖面皮,竟顯得同于渙更相似了,“我是你腦子裡長出來的,除非你裡面空空蕩蕩再無雜念,我走不了。要不你把腦袋劈開試試?”它笑嘻嘻地瞧着于渙說。
于渙靠在桌腿上抱着劍,幹脆閉上眼睛。那些聲音锲而不舍地告訴他,“傲氣會把一切都毀了,有害無益”“你的堅持毫無意義”。
“你想不想知道你的下場?”
“你會死!”
“你會眼睜睜看着所有人離你而去,你在最志得意滿、覺得自己此生不枉的時候,會忽然發覺一切都錯了!”
“錯了錯了錯了錯了……”
天光乍亮。于渙把劍放回桌上,轉身離去。
黑沉沉的靈位如磐石,如山嶽,安然巋然,靜靜地目視他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