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蘇北歌再次醒來,已是日上三竿。
身下是柔軟的行軍榻,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草藥香,她恍若隔世,幾乎以為自己處于北淩軍營,直至身上的酸痛提醒她這段時日的驚險。
她低頭一看,身上的污漬與血漬都被清理得一幹二淨,連手指間的細縫都未放過,肮髒的夷裝已被換下,取而代之的是一身柔軟的胡服。她輕撫着長發,發絲間還殘留着淡淡的草藥香,那是她從未聞過的味道,卻意外地讓人感到安心。
這一切的細緻入微,讓蘇北歌不由回想起自己昏倒前的最後的景象。
當“恒升”這兩個字從自己口中說出時,對面胡人男子的眼中的光芒瞬間亮了起來,嘴角不自覺地上揚。“北歌,是我。”他輕聲回應,語氣中滿是溫柔與釋然。
自己望着他,心中的戒備逐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莫名的酸楚與感動。終于,多日緊繃的神經松懈,她無力地松開了手,短刀随之垂落,發出清脆的聲響,傷痛和疲憊之下,她隻覺天旋地轉,意識再次邊緣化,身子一軟。
思緒飄回,她盯着牆上的獸皮,聲音中夾雜着幾分不确定與期待,再次低聲喚起:“恒升……”
恰逢此時,帳簾掀動,一個高大的身影與外頭的日光一同湧了進來,曬得蘇北歌的眼睛不由眯了起來。山嶽般的身影漸行漸近,輪廓逐漸清晰,直至完全映在蘇北歌的瞳孔之中。
在他身上,幾乎很難找到恒升的影子了。
他身長幾乎超過八尺,頭發就這樣散着,既沒有像關内男子那樣束起,也未像胡人那邊編發,膚色被日曬染成麥色,眼睛似乎較以前更大了一些,眼窩也有些陷了下去,但這并沒有讓他看起來很邋遢或疲憊,反添幾分風霜錘煉的鐵血之氣。他站在那裡,俨然一位飽經沙場、堅毅不拔的漢子。
蘇北歌想象過很多次恒升長大的摸樣,以為會是于淵那般的溫文爾雅,亦或是蔺少一那樣的俏皮不羁,但從未想過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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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升一見蘇北歌醒來,歡喜得很,嗖地一下把桌上吃食挪到床邊,自個兒坐于其下,傻笑着:“北歌,快吃!”
蘇北歌瞅着他這模樣,跟之前跟胡女說話那會兒的嚴肅勁兒判若兩人,心裡頭一暖,嗯,是她家小升沒錯。
肚子也确實餓了,蘇北歌不客氣地開動,恒升在一旁忙活着遞水,這場景,好似又回到了七八年前,兩人仍為少年時的模樣。
吃飽喝足,蘇北歌想挪挪身子,卻發現腿被木闆夾着,腳底也包得嚴嚴實實。她轉頭看恒升:“這都給我處理好啦?”
恒升點頭,一臉歉意:“牙将昨日推了你,你摔倒的時候腿骨折了,雖已經找大夫來接好了,但得夾幾天,免得移位。”
見他嘴唇微微顫抖,一副内疚不已的模樣,蘇北歌擺擺手:“沒事,她也不是故意的,能好就行。”
恒升一聽蘇北歌沒怪他,心裡頭那塊石頭算是落了地,接着說:“牙将人挺好,知道你是我朋友,還幫你換了衣裳,清理身子,說這樣舒服些。”說到這兒,恒升不知想到了什麼,臉突然紅了,趕緊補了一句:“放心,我守在外頭,沒讓旁人進來。”
蘇北歌見他害羞,笑道:“知道啦,我自是信你。”
恒升這才繼續:“你腳底那傷,沾了毒。我把能擠的毒都擠了,但還有些滲進去了。給你的水裡加了點解毒的藥汁,再喝幾天應該就能好全了。”
蘇北歌若有所思,端起水杯又喝了一口,好奇道:“怎地未見苦味呢?”
恒升嘿嘿一笑:“知道你怕苦,特地找了些蜂蜜加進去,我嘗過味道,才給你端過來的。”
蘇北歌心裡一暖,手不自覺地滑過恒升鬓邊,指尖摸上他的發梢,許是多年在外,他的頭發已不複柔順,變得粗糙且泛黃。她凝視着他,目光中滿是溫柔,輕聲問:“小升,跟我說說,這些年,你究竟是怎麼過的?”
恒升的目光微垂,似是在回憶,片刻後,他歎了口氣,緩緩道:“自玄門一别後,我跟着師父日夜修煉,想着有朝一日稍有本領了,就去尋你。但世事難料,湛山國變故突起,不知為何翟谷子在關鍵時刻沒派玄門的人去救,墨師姐對此極為不滿,與他大吵了一架,毅然決定帶領着不到半數的人馬走了。師父念着穆門主舊情,也跟着去了。但寒昭國攻勢來得猛烈,師姐帶的同門弟子個個都是高手,但哪裡抵得過一波又一波的兵潮。”
說到這裡,恒升停頓了一下,聲音變得低沉,“師父他……他其實早知此戰兇多吉少。但他說,人活一世,總得有些堅持,有些信念。當時,師父每日都勸墨師姐和弟子們要小心保全自己,可他卻總是沖在前方。在一次關鍵的突圍中,師父用盡全力布下了一個陣法,暫時阻擋住了敵人的進攻,為我們争取了逃生的時間,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