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取所需……”謝無涯喃喃苦笑。
他自小在青樓摸爬滾打長大,本知世人薄情寡義,人心反複無常,卻總以為自己看透一切,無畏俗世。
青樓的老媽子時常告誡那些新來的姐兒倌兒們,沾什麼都别沾感情,那玩意兒殺人不見血。
當時隻覺得那老媽子心眼忒壞,如今才知道這是實話。
想他一個青樓夥計,本跟這些高高在上的仙君八竿子也打不着,可偏偏他對這個人一見鐘情,憑着一腔癡心妄想,竟也擠進白壁林立的仙門,從此一發不可收拾的走向今日之結局。
都是他自作自受。
悲憫世人乃是仙君必備之修養,他卻誤以為天可見憐,賜他良人。
沖破重重阻礙,趟過無邊泥濘,蓬頭垢面走到他跟前,祈望仙君垂愛。
猶記得,天殊三年,新任仙盟主仇千翼無端身亡,仙盟崩裂,殺伐不休,從此開始長達八年的仙盟内亂。
天殊五年,為護他無恙,他于戰亂中為他連擋三箭,自此落下不治心疾。
天殊八年,為重鑄封魔塔,仙盟暫時止戈,他自廢修為,代他為質昊天宗,受盡淩辱。
……
重安二年,美人疫蔓延,他為他前往東洲合仙島取藥,斷一臂。
重安四年,南疆出大妖,他深入妖穴被困,靈台為蛇妖所污,自此半人半妖。
……
重安八年……
重安八年,他助他登上仙盟主之位,成為下修界之主。
同年大婚,新婚之夜飲下他親手遞過來的合卺酒,于仙門百家跟前化妖,為誅妖陣囚困,鎖入靈塔,受盡折磨。
……
他自以為用情至深,到頭來換來的不過是一場早有預謀的算計。
良久,他絕望而無力的吐出一句話:“我甯願……你在新婚之夜一杯酒毒死我……”
“你要死的名正言順。”
謝無涯絕望阖眼,逼他化妖,誘困圍殺,真是一出大義滅親的好戲。
陸陸續續有弟子擡着冰桶進來,他渾身一顫,眉眼間肉眼可見的生出斑斑寒霜。
所有的希望盡皆湮于塵埃,所有的不甘也都随風消散。
一切都是他的錯。
他為他變成半人半妖,卻讓他誅殺之舉師出有名。
他為他寒毒入體,卻讓他把住自己的死穴。
哀莫大于心死,悲莫過于無言。
這些日子,他曾在絕望之中幻想過無數次重見的場景,所有可能的情形,他都已經預料過了。
唯獨沒料到今日這種。
曾經,就算這個人傷害他一千次,他也能為他找出一千零一個借口。
這是偏愛,是他承認并縱容了十餘年的偏愛。
他一次次挽回,一次次修複,一次次舍棄尊嚴,甚至舍棄這條命,這副身軀,去維護這份可笑的感情,終究他從沒得到過他的心。
他從不知道,這個溫文爾雅、冰清玉潔的君子有朝一日也會如此心狠手辣。
也從不知道,那張如玉面孔下有着這樣深不可測的城府。
他曾以為,那雙冰肌玉骨的手,除了撫琴拈花,再不會沾染其他……
這一刻,他突然覺得茫然。
這十六年,他傾心相付的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
這個與他同床共枕多年的人是從何時開始算計他?還是說一開始,他就隻是一枚棋子。
他渾身如抽空,許是這控魂曲當真起了作用,此時此刻,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無力。
似乎身心魂靈,全都奄奄一息,如枯涸的泉眼,再不會生出新泉。
“蓮舟……”他眉眼冰封,于刑柱上奄奄一息。雖是親耳聽到,可他仍不願相信這一切,“這麼多年,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哪怕一瞬?”
“你以為呢?”
“愛過。這麼多年,饒是座冰山,我謝無涯也将它捂化了。我不信,我不信你會無動于衷!再說,明明是你,先來招惹我……”
蕭蓮舟直視着他的眼睛,緩緩啟唇:“逢場作戲而已,何必認真?你聽好了,你與本君天壤之别,雲泥之差,若非本君看重你一身本事,你豈有近身的機會?”
口裡流出的黑血湧出冰碴,身上每一個毛孔都冒着森森寒氣,他意識混沌,血色冰淩在他臉上開出霜花。
“這麼多年,每一次與你接觸,本君都覺得無比惡心,可你竟不自知。”
謝無涯苦笑:“惡心……”
蕭蓮舟目中寒意漸生:“本君生來高貴,理當與日月星辰同輝,如何能與你這污泥為伍?”
“……”
血一滴接着一滴打在地上,終于,所有流淌着的都被寒冰凍住。
“蓮……蓮舟……”聲音仿佛也被寒冰裹住,吐出每個字都無比艱難。他伸出僵硬的手想要抓住面前這個人。
他本無所畏懼,唯一害怕的就是這個人會離他而去。
“我可以不在意發生過的事情,再給……給我一點時間,我也可以助你去上修界,不管你想要什麼,我都會取來給你。”
周圍一片死寂,連血滴落的聲音也異常清晰。蕭蓮舟隻是看着他,那雙如冰雪純澈淺淡的眼眸裡隻剩漫不經心的淡漠:
“謝無涯,我要的,你給不起。”
他瀕死之際依然倔強固執:“我……可以!”
默了一瞬,蕭蓮舟緩緩啟唇:“那便拿你的内丹給瑤華安胎吧。”
“……”
毫無預兆,一柄剔透銀劍赫然穿過他的心窩。
所有希望與幻想,如海上的泡沫,陽光一照,競相破滅。
這一刻,他才看清一切,也才徹底看清面前這個人。
恍惚間,他似乎又看見當年那個素衣雪袍的仙君從天而降,披光而來,救他出泥濘。
這個人曾是他唯一的光。
他照亮了自己的全世界,所以餘生他便什麼都由他了。
可這一刻,前塵過往不過是刻意為他編織的一場春秋大夢。他從未走出過黑暗,也從未抽身于泥濘。
“是我錯了……“他喃喃悔悟,徹底心死。
他誤以為這十六年,失了一切,總算還得了一傾心相伴之人……
原來,所謂情深,都是可以裝出來的。
“這麼多年,真是辛苦你了……”他哭笑不成,面目狼狽至極,“雲澤仙君……”
這是這些年,他第一次喚他的仙号。
“都說仙道無情,你這般薄情寡義,真是修仙的上上之姿。我謝無涯祝你早日大道得成,與天齊壽,仙、福、永、享。”
話落,那顆搖搖欲墜的腦袋突然重重一垂,慘白的寒霜瞬間從他心窩竄出三尺之厚,渾身骨骼肌肉長出寸寸寒冰,霎時蔓延鋪陳,直将他整個人徹底包裹……
你恨過一個人嗎?
恨到若能重來一次,甯願永墜黑暗,永沉泥濘。
恨到,隻願毀絕情根,永世無心無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