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跪在地上,咬着拳頭看着面前的人,他完全不敢相信,可血淋淋的事實卻像刀子一樣豁開他的眼睛一遍遍告訴他:看啊!這就是事實!
他本以為自己已經沒什麼可以失去,可今天,他再一次失去。
風過,竹林潇潇作響,竹葉簌簌而落。
在竹林的盡頭,一個修長的白色身影緩步過來。
白衣素靴,銀發垂腰,大半張臉遮在銀面底下,碧天浮雲為襯,青山竹林相映,仿若其間走出的清貴神祇。
蕭蓮舟走過來朝他躬身見禮:“叔父。”
蕭珏朝地上的謝無涯看過去,蕭蓮舟忙解釋道:“他是蓮舟新收的弟子,叫無涯。”
蕭珏沒應。
“叔父,蓮舟竟不知,無涯的好友原是你的弟子。我記得叔父跟前,好像不曾安排過弟子……”
蕭珏淡淡道:“随手撿來的。帶他回去吧。”
“是。”
蕭蓮舟走到謝無涯跟前,見他神色悲痛,還是不得不勸慰道:“無涯,我們該走了。叔父未作追究,這便随我離開吧。”
謝無涯看看他,然後緩緩轉身朝蕭珏拜請:“我想親自送他入土為安,請仙君成全。”
蕭珏說了句“随你吧”就離開了。
謝無涯伏地:“多謝仙君。”
蕭蓮舟知道這時候不管說什麼他都聽不進去,便也沒有多言,也随之離開了。
謝無涯在原地跪了許久,才又慢慢爬起來。
他帶着小白狸在後山轉悠了大半天,才挑了一塊清幽雅緻、遮風擋雨的所在,作為蘭玉的安息之地。
從白天挖到黑夜,從日頭高挂挖到圓月高懸。
蘭玉靜靜躺在旁邊,小白狸追着螢火蟲玩的不亦樂乎。
第二天,等它從酣睡中醒來,跟前的小山包已經成型。謝無涯就直愣愣的戳在墳前,似是立了一夜。
“對不起,”他嘴唇翕合,吐出幾個喑啞的字節,腳邊的小白狸歪着腦袋望着他,似乎在認真聽他講話,“是我害了你……我以為取了靈丹,你就不必冒險将金丹剖出來,沒想到,反道害你丢了性命……”
可怕的沉默之後,他的喉嚨裡再度響起一個悔恨的聲音:“是我無能……”
如果不是他修為低微,那麼這次他便也能同行。如果,他不是一個平平無奇、身份低下的弟子,那麼他也許能在青賦開口讓他同行之時阻止他。或許,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他沒再說什麼,可思緒卻從昨日翻騰到現在。
那種久遠的無能為力、追悔莫及的無助感突然從記憶裡爬起來追着他瘋狂啃噬。
他的面前明明隻倒下了蘭玉,可那些重重疊疊的人影卻排山倒海似的湧過來,倒在他記憶的血泊裡。
他明明已經努力去忘記,努力不去想像他們臨死前最後一刻的慘狀,可蘭玉平靜的臉卻一遍遍刺激他,讓他不得不直面曾經的腥風血雨……
他從屍山血海中走來,他的故舊友朋無一例外橫屍遍野,他踩着他們的血一步步往前,他不敢往後看,因為身後隻有凄苦悲嚎的魂靈。
他的心底忽然升騰起無邊的空虛和後怕,他看着自己的手,恍惚間眼前不斷閃現曾經的畫面……
他用這雙手埋葬那些曾經鮮活的生命,他壘起一個又一個潦草又簡陋的小土包。剛開始,他還記得那些土包誰是是,後來太多了,太多了……多到他再也分不清自己都埋了誰。
他隻記得,他記憶裡的人,除了他和蕭蓮舟,全都埋葬了……
他曾以為,自己這一世抓住了一個不在那些小土包中的人,這個人讓他看到生命的鮮活,讓他看到希望。他隻要抓着他,那一點微茫的光亮就會照着他,他的世界裡就不隻有血腥和殺戮……
可這一刻,鮮活死去,希望破滅,他被無情的告知,他終究抓不住任何東西……
他立在墳前,垂首為蘭玉默哀,他在祭奠死去的阿玉,也在祭奠活着的自己。
“師弟,你安息吧。”
如果注定誰都逃不開,那麼提前離去未嘗不是一種幸運。
他起身,将蘭玉留在這個安靜祥和的地方,擡腳走向結界外面的世界……
小白狸竭力想要追上他,可懸空石橋對于他的短腿實在過于不友好,它趴在橋面上吱吱直叫,想叫住他,可人已經頭也不回的跨出結界……
“吱吱,吱吱……”
一截白色袍角落在它旁側,它歪過頭去看,然後狂奔向結界打算将人追回來,卻一頭撞在結界的光幕上……
它拿小爪子不住的拍打,又折返回到人腳邊打轉。可人什麼也沒說,它便已經明白他的意思,乖乖坐在他的腳邊,看着光幕外的人影一點一點沒入青山疊翠之中……
這場造化弄人注定要如此結局才好。
他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