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無涯獨自回到昊天宗安排的精舍裡草草處理了身上的傷，幸虧盛明庭沒用全力，否則那一腳怎麼也得斷他幾根肋骨。
未時許，梅雁冰和趙長意他們也相繼回來，卻獨獨不見蕭蓮舟。
梅雁冰：“師尊說他與幾位仙首還有事要商議，讓我們先行一步。”
謝無涯想起上次在雪鳴鎮的事，頗有些忌諱，不過想到他如今已經恢複修為，便又放心下來。
草草吃了幾口飯，想到盛明朗去了他大哥處，他便睡下了。
也不知什麼時辰，迷迷糊糊中梅雁冰進來将他喚醒：“師弟，師尊回來了，讓你去一趟。”
謝無涯爬起來，邊披衣服邊問：“什麼時辰了？”
“戌時過。”
“回來這麼晚？”
“許是跟幾位仙首聊的投緣。”
謝無涯粗粗打理好衣袍，頂着睡眼敲開最裡側的房門。
蕭蓮舟似乎剛剛沐浴過，房裡充斥着一股說不出的溫熱和清香。
他正執筆在書案跟前抄書，長袍和發絲都慵懶的散着。
謝無涯進來後，在旁邊立了半天，也不見有什麼吩咐。道是看清他正在抄寫宗門内功心法第一篇《清心訣》。
謝無涯心裡咯噔一下。
蕭蓮舟雖然人如谪仙，心性淡雅，但并不代表他沒有喜怒哀樂，他也是人，有人的感情和欲望。
謝無涯記得，他隻會在兩種情況下抄這篇心法，一是情緒失控。因為這是唯一能讓他平靜，保持雲澤君該有儀态的方式。二是，委婉向他表達需求。
當然，通常情況下，這二者完全可以混為一談。
謝無涯非常肯定如今不可能是第二種，那麼就隻可能是他心情極差。
他問過梅雁冰，今天衍天宗弟子在場上表現極佳，不可能是因為這事。
難道是那些仙首說了什麼？又或者是因為今日台上提到公審的事情？
這完全有可能。
但以他的心理承受能力，不可能因為嚴君山幾句話就按捺不住？再說，公審一事幹系重大，衍天宗堂堂五大仙宗之一的地位豈是他一句話就能撼動的？
謝無涯想不出來還有其他什麼理由。
他心裡隻顧着一番思索，蕭蓮舟已經重新鋪好一張白箋，他擡頭看向謝無涯，淺笑道：“無涯，過來。”
謝無涯不知道他想做什麼，但還是走過來。
“坐。”
謝無涯挨着他在旁邊坐下，一股熟悉的體香随即圍攏過來。
他将筆遞到他手裡：“之前在學堂，我見過你的書法，頗為幼稚。以後，我教你寫字，如何？”
謝無涯捏着筆，有些恍惚：“教我……寫字？”
“師者，傳道授業。這是我該做的。”
謝無涯看看他，蕭蓮舟伸手從後面将他圈進懷裡，輕輕握住他的右手，柔軟細膩的掌心與他的手背緊緊相貼。
他就要将手抽走，蕭蓮舟伏在他耳畔，輕聲道：“别動，我帶你寫。”
謝無涯怔了怔。
接着，他握着他的手将筆蘸飽了墨，而後問他：“你想寫什麼？”
“我……不知道。”
人貼着他，呼吸近的快要貼在他臉上。
謝無涯有些心不在焉。
這種感覺讓他覺得溫暖又迷戀。
跟前有一個暖乎乎的身軀跟你靠在一起，他身上的氣息味道，你全都一清二楚，甚至你隻需要稍微偏一下頭就能親到他溫軟的臉頰。
他并不想親他，這個氛圍讓他産生的唯一欲望，就是伸手去抱抱他。
他一直從心底渴望有一個人能一直這樣擁着他、伴着他，永不離棄。
可這個人已經用行動告訴他，不會有這個人。
蕭蓮舟：“不知道？”
溫潤的聲音像露珠一樣滑進他的耳廓，徑自落在他早已枯萎的心田，“那就寫你的名字，無——涯——”
他握着他的手，一筆一劃将他的名字落在紙上。
謝無涯定定看着，眼眶莫名有些刺痛。
這個名字，是這個人給的。
他并不知道他取這個名字的含義，卻覺得異常好聽。
比他的鳳三好聽一萬倍。
他曾經覺得，就是“謝無涯”這三個字，都足以讓他還報一生一世。
“雲澤君……”他甯願身陷感動，也不願陷于背棄。所以他甯願活在當下，也不想活在陳舊又痛苦的記憶裡。
“叫師尊。”他在他耳畔輕聲說道，聲音好聽的像要将他融化一般。
他鬼使神差的順從他：“師……尊……”
蕭蓮舟圈着他，一點一點貼上他的脊背：“再叫一遍。”
謝無涯感覺自己像是窩在雲端，周圍到處都暖烘烘的，自己身上也溫溫熱熱的舒服極了。就好像在這天地間，他不再是孤身一人，身側四周被一個人填的滿滿當當，他将始終跟随于你，忠貞不渝，永不離棄。
“師尊……”
他渴望這種感覺，像嗜血的人沾染到甜頭就一發不可收拾。他甚至想緊緊抱住他，不給他任何從自己身邊溜走的機會。
可他遲疑了，也害怕了。
因為他心裡一清二楚，他早就被放棄了。
他不是一個會勉強感情的人，因為他知道，勉強得來的東西隻會讓他更害怕，更小心，更患得患失。
這從來就不是他想要的。
他稍稍側頭去看跟前這人，精緻的側顔，近乎完美的下颌，就連小巧可愛的耳垂都帶着一種無法言說的誘惑。
他的心底突然升騰起一個疑問，如何才能長久的留一個人在身邊？
他曾經試圖用他一顆真心，和坦誠熱烈的愛與喜歡來留，但都失敗了。
可除此之外，他還能拿什麼來留呢？
他不知道。
但他很想知道答案，尤其在此刻，他的願望從來沒有這麼強烈過：“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你問。”
他看着他的側臉，恍惚看見曾經的一切：“這世上，可有能令你長久駐足之物？”
蕭蓮舟将視線收回來，投落在懷裡的小弟子臉上。他孤單又落寞、誠懇又悲怆的眼神讓他有一瞬的動容。
但也隻有一瞬。
“當然。”他答。
“什麼？”
“世間一切美好之物都值得讓我駐足。”
“美好之物……”謝無涯喃喃道。
這個答案他并不理解。他有時異常聰明，可有時候卻又笨的厲害，尤其是在涉及有關感情之事上，他簡直可以說是笨拙。
美好之物？
他不知道那具體是什麼。
但他卻清晰的認知到，自己一定不是他口中的美好之物。
或許，權力是，瑤華是。
“那你呢？”人反問他，眼睛裡滿是讓他拒絕不了的溫柔和愛撫。他圈着他，臂彎和胸膛困着他，掌心覆着他的右手，就像有什麼輕輕包裹着他孤寂又不安的靈魂。尤其是他身上的檀香味道在他腦海裡經久不息，這個味道總會讓他安心，讓他留戀，讓他不知所以的妥協投降。
“我……”
“你又會因何而駐足停留？”
謝無涯看着他，視線從他的眉宇滑到他淺色眸子裡。燈火映襯下，他看到他眼中的自己：“誰看見我，我就為他停留。”
蕭蓮舟看着他，嘴角彎起一個好看的弧度：“我看見你了。”
謝無涯臉上沒有任何歡欣與喜悅，反而更加落寞哀傷：“你看見我了嗎？”
蕭蓮舟沒應，他知道這個問題不用回答。
謝無涯的确也沒有期待他口裡的答案，隻是視線瞥見他頸間的紅斑時，說了一句：“别再用清香草了……”
說完，他輕輕推開圈着他的這隻臂膀，盡管這是他留戀的，不舍的，甚至滿心渴望的，但他尚且還保留着一絲清醒。
他不再相信這個人會愛他，他也不敢再相信。
同樣，他也不再相信這世上會有人愛他。
“很晚了，雲澤君早些歇息吧。”
他放下筆，起身離去。
*
接連兩日，謝無涯都沒再去天星台。到第三日午後，盛明朗突然跑回來，連跟他大哥培養兄弟感情的機會都不要了，火急火燎拽他下山：“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啊！好不容易來一趟，我得去刺探刺探敵情。”
他所說的刺探敵情，無非就是去橫掃各大書鋪，邊看還邊評價：
“啧啧啧，這畫工也太粗糙了，這怎麼能吸引人往下看呢？”
“瞧瞧這本，光是名字就讓人沒有想看下去的欲望。”
“這本就更糟糕了，主角畫的如此醜陋，還有這紙版也太差了，完全影響心情……”
“……”
謝無涯抱臂立在旁邊，看他徜徉在這片黃色海洋裡自得其樂，恨不得上去打爆他的頭。
他是頭一回來這種鋪面，想不到其豐富程度、誇張程度以及令人無法直視程度竟到了這個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