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後,謝無涯如約而至。山腰處的結界果然沒有攔他。
結界内,景色一年四季都沒什麼變化,此時自然也沒有下雪。隻是這竹舍小院比之上一次異常潦草。
枯葉滿地,四周雜草橫生,院角本有一株紫靈藤,也早已枯死,一派破敗之相。
謝無涯剛進院子,小白狸就蹭的從牆角站起來,看看他,而後一頭鑽進屋子裡。
少頃,一個四五歲的小團子舞着手臂從房裡跑出來,直直抱上他的腿:“爹爹……”
“阿苑……”謝無涯一怔。
繼而反應過來,這不是阿苑。
他頗有些意外,這蕭珏竟然當真有如此本事。
他蹲下身子将面前的小團子左看右看,确定身上的鵝黃小衫下面不是一截木頭,而是圓乎乎的肚皮。
“爹爹……”小團子抱着他的脖子,十分親昵,見人既沒反對,也沒推開他,叫的更歡,“爹爹,爹爹……”
許是這孩子某些地方像極了阿苑,謝無涯對他有種莫名的親切,便捏了捏了他的小臉逗他:“總算不是那副駭人模樣,這下不會有人将你當成小妖怪啦。”
小團子道:“小小不是妖,是魅靈。”
謝無涯叮囑道:“以後也不是魅靈,是人。記住了嗎?”
小團子聽話的點了點頭。
謝無涯慈愛的看着他,覺得這小團子哪裡都好。
阿苑死時,也就這麼大點。
他最是膽小,一點也不像阿潇勇敢。那時,他一定吓壞了。
他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發,這才注意到,小團子一頭亂發,身上裡外的衣帶全都胡亂系在一起,連腳上的鞋也穿反了左右,甚至兩月不見,原本粉雕玉砌的小團子竟變像塊黑黢黢的煤炭。
“這……”
謝無涯難以置信的提溜起他的頭發,又聞了聞他身上,一股馊味,比當小妖怪時還難聞,“……怎麼邋遢成這樣?”
小團子嗫嚅道:“人家不會梳。”
“衣服和鞋也沒人給你穿?也沒人洗臉洗手洗澡……”
小小捏着手點了點頭,又搖搖頭:“道長說,一定要洗手。爹爹,我餐前都有洗手哦。”
謝無涯直接扶額,感情是又不洗澡又不洗臉,隻洗手!
這蕭珏是養孩子嗎?
果然,不是自己的孩子不心疼,蕭蓮舟能養的出淤泥而不染,養小小就養成這樣。
謝無涯頗有些不悅。
當然,他也不指望這位高高在上的扶華仙君能對一隻小魅靈周到體貼,能留小小一條命,興許都是他大發慈悲。
可任誰看了這副場景都很難不生氣。
這讓謝無涯更加惱火,但想到今日來此是為了大局,還是忍了忍。
繼而走到蕭珏門前:“弟子謝無涯,前來拜見扶華仙君。”
房門微開了一絲,他便推門進去。
房間不大,進門便一覽無餘。
并且十分簡陋,裝飾布置就像他這個人一般枯燥無趣。
一張床,一方茶案。床頭上放着整間房僅有的幾本書。
蕭珏坐在茶案跟前,雪袍罩身,銀發鋪背,清貴的無以複加。
但面前放着的那隻白瓷茶壺,謝無涯一眼就能看出這隻茶壺的年紀比他還大,至于那兩個缺口茶杯自更不必說。
誰能想到堂堂劍聖的居處竟是如此簡陋?誰也想不到。
一碼歸一碼。
雖然小小的事情的确讓他生氣,但他今天來不是為了跟人置氣,所以進門,他便朝人見禮:“仙君。”
“坐吧。”
謝無涯沒有上前同坐,隻席地跪坐于下方。
無論怎麼說,禮敬都是應該。
“弟子今日前來,是有一事想與仙君商議。”謝無涯開門見山,直入主題。
蕭珏仍說了同一句話:“要事自去找青霄。”
“仙君都不問問是何事?”
蕭珏道:“我不插手外界之事。”
謝無涯道:“并非宗門争鬥。是弟子有幸得高人指點,知曉不久之後鎖妖□□毀、封魔乾坤陣松動,到時妖魔出世,塗炭生靈。所以弟子想請仙君籌謀一萬全之計。”
蕭珏道:“鎖妖塔、乾坤陣皆完好無損,你無須擔心。”
“弟子所遇高人非同一般,不僅曉古通今,更能預知未來。”
蕭珏并沒有否定他的說法,而是道:“即使如此,到時也自會有人除妖鎮魔。”
謝無涯道:“如今仙門百家元氣大傷,如何抵擋妖魔?弟子想請仙君出手平定内亂,聯合各宗,重建仙盟。隻有各宗聯手,才能抵禦妖魔。”
蕭珏再次道:“我不插手外界之事。”
“仙君既說不插手,又為何化名出現在西境?出現在阜甯?仙君口上如此說,卻用化名招搖撞騙,是何道理?”
蕭珏沒應。
謝無涯不知道是他不願回答,還是這沉默就已經是他的回答。
“且看如今形勢,昊天宗一頭獨大乃是不争的事實。妖魔一旦出世,修真界必将以昊天宗為首,可一旦将妖魔平定,它的狼子野心勢必再度膨脹,二次内亂将不可避免。”
蕭珏不為所動。
謝無涯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此事關系衍天宗及修真界每一個人,仙君既居巅峰,如何能不關心?就算仙君不關心旁人,難不成連衍天宗、連雲澤君也不關心?”
蕭珏還是沉默。
他似乎對任何事情都不感興趣,無論是江湖大義還是血脈親情,無論是個人生死還是修真界存亡。在他眼裡,并無不同。
這并沒有讓謝無涯覺得棘手。
因為這個人本就是如此,他同意詳談并不意味着他同意後面的事情,就跟他同意見你,不代表他會答應你的請求一樣。
所有他不願接受的事情,都會沉默以對。
還是從前那副死樣子,一點沒變。
謝無涯決定下猛藥,來之前,他就打定主意,無論用什麼法子,都要将這個人弄到他船上。
“既然仙君向來不問世事,弟子不明白為何上次還與嚴飛塵一道出現在西境?”
提到嚴飛塵,蕭珏果然有些反應。
“這嚴飛塵乃昊天宗前任宗主,昊天宗屠殺衍天宗弟子,與整個修真界為敵,仙君卻與此人結伴同行,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蕭珏莫名對他拆穿此事頗為介意:“你如何知道……”
“我如何知道他就是嚴飛塵?實不相瞞,弟子曾無意中見過他,所以當日在西境,弟子就懷疑過仙君身份。一個能與嚴飛塵同行且讓其禮敬有加之人,除了仙君想來也再無旁人。”
蕭珏沉默。
似乎是沒想到,那時候謝無涯就已經懷疑他的身份。
謝無涯繼續道:“仙君不願為衍天宗和雲澤君出面,卻願意為嚴飛塵露面,弟子是否可以據此猜測,仙君與這嚴飛塵有非同一般的……交情?”
蕭珏明顯往他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沒有。”
見他答話,謝無涯知道自己這脈算是把準了一半。
“沒有?仙君此話讓人如何信?”
謝無涯緩緩道:“傳聞嚴飛塵當年曾對自己的婚事極為不滿,不僅大婚當日憤然離去,婚後也從未與夫人現身于人前。以至于嚴夫人成親後沒多久就纏綿病榻,誕下孩子撒手人寰。自此之後,嚴飛塵再未婚配,待其獨子也頗為冷淡,所以一直有傳聞說,嚴飛塵早就心有所屬……”
謝無涯面不改色,他對嚴飛塵其實沒什麼了解,這些七七八八都是從前在昊天宗有意無意東一嘴西一嘴聽來的。
再聯想到當時在西境,嚴飛塵對蕭珏的态度的确暧昧,也很難叫人不将這些事情聯系在一起。
“此人不會就是……”謝無涯擡眼看向面前的人。
蕭珏當場否定:“不是。”
“既然不是,為何同行?”
“巧合。”
“巧合嗎?”謝無涯正色道,“天大地大,碰巧在西境遇上,又碰巧坐了同一條船,碰巧去同一個部族,碰巧住在同一個客棧……”
蕭珏莫名解釋了一句:“的确是巧合……”
謝無涯道:“仙君無需否認,西境一路弟子親眼目睹,其間種種,自比仙君看的清楚。”
“……”
“如此,弟子也總算是明白仙君為何對昊天宗暴行無動于衷,對衍天宗蒙難袖手旁觀,甚至連雲澤君也絲毫不顧,原來一切症結,都在此處。”
“……”
“仙君為他,置天下蒼生不顧,置衍天宗上下不顧,甚至,置自己的血脈至親不顧……”
“……”
“仙君巅峰人物,所思所想所為自不需弟子評判。這些乃仙君私事,弟子更無權置喙。隻是如此,未免叫人心寒。”
“……”
“不過,仙君能為此人置聲名于不顧,置衍天宗百年基業不顧,置天下悠悠之口不顧,道也令人欽佩。”
“……”
但,蕭珏再沒有任何反應。
謝無涯沒想到如此“犀利”之語也未曾激怒他,從而使他露出破綻。
這太不對勁了。
照理說,蕭珏是絕不可能容忍弟子如此無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