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無涯向來筋骨強健,這五十鞭于他并沒什麼影響,反道是當衆被蕭珏處罰之事,讓他頗為憤憤不平。蕭蓮舟來給他敷藥,他纏着磨着想要他,卻還是被蕭蓮舟拒絕。
“你該顧惜自己的身子。”
謝無涯躺在床上對他此話不以為然,反道氣性着回他:“你怎麼不顧惜顧惜我?這麼久了,碰都不讓人碰?”
蕭蓮舟仔細給他敷藥:“你大傷小傷不斷,還敢提這話?”
謝無涯一把拽住他的手:“這傷沒影響,不信你可以試試。”
蕭蓮舟往他臉上看了一眼,輕輕将手抽走,繼續敷藥:“你似乎越來越不聽話?”
謝無涯委屈道:“我何時不聽話?”
蕭蓮舟一邊敷藥,一邊輕輕吹了吹:“眨眼間蹦出兩個孩子,你可真是我的好徒弟。”
謝無涯道:“扶華仙君不是認了那兩個孩子?你怎麼還覺得是我的孩子?”
蕭蓮舟道:“叔父是為了救他們才故意如此說。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那兩個孩子與你關系非同一般。”
謝無涯坐起來:“冤枉啊,我真不認識他們。”
蕭蓮舟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躺好,謝無涯隻好又躺下去:“你不認識他們,但他們認識你。”說着,他手中停住,口裡道,“又或者說,他們認識你這張臉。”
“我這張臉怎麼了?也不能因為我這張臉英俊潇灑,就胡亂認親?”
蕭蓮舟看了他一眼道:“此事先放一放。當務之急是妖魔一事。上修界既然插手,讨伐昊天宗之事必然要中斷,你想辦法去試探一下嚴君山的态度。”
謝無涯詫異:“這怎麼試探?”
蕭蓮舟看着他,笑笑:“你一向聰明,自然會有辦法。”
謝無涯看他笑,伸手拉着他撒嬌:“你是我師尊,你教教我怎麼試探。”
蕭蓮舟伸手摸了摸他的臉:“我相信你,一定會有辦法。好好休息。”
從房裡出來,祝無時正好進門:“無涯如何?”
“沒有大礙。”
祝無時奇怪道:“扶華仙君雖說嚴厲,卻也從不曾對宗内弟子動手。這次怎麼……”
蕭蓮舟走過來:“何止是你?連我也不明白。”
祝無時問:“宗内傳言洶洶,到處都在傳那日扶華仙君親口承認,那兩隻魅靈……這……這怎麼可能?扶華仙君怎麼可能……”
蕭蓮舟道:“那兩隻魅靈當然不可能是叔父的孩子,但是叔父承認這件事卻叫人費解。還有那個少年……”
身上那股勁,實在像極了某個人。
他欲言又止,眼神複雜。
祝無時道:“現下這些都是小事,臨淵門和黎鳳閣才是應當考慮的重中之重。”
蕭蓮舟很快也将思緒收回來:“不錯,上修界和下修界已經幾百年不通往來,這次他們來下修界的意圖,隻怕不僅僅是重鑄封印這麼簡單。”
祝無時道:“他們雖然口上說不插手下修界之事,卻要咱們暫時放下個人恩怨,不與昊天宗為敵,眼看将昊天宗的氣焰拍下去,這一歇腳,又給了他們喘息之機。”
蕭蓮舟道:“看那日的情形,黎鳳閣跟臨淵門似乎也不和,可他們竟然先後來下修界找上衍天宗,不能不讓人起疑。還有黎鳳閣那幾位元君對叔父的态度,也頗叫人奇怪。”
祝無時道:“也許能從扶華仙君那裡知道些什麼。”
蕭蓮舟道:“叔父短時間内定然不會見我。”
“這是為何?”
“他那日在靈晖殿對無涯大發雷霆,必定沒那麼容易息怒。”
祝無時疑惑,“大發雷霆?”
“你讓人去查查那兩隻魅靈的來曆……”
“行,這事交給我。”祝無時說完,又試探着問他:“蓮舟,你有沒有覺得無涯……?”
“什麼?”
祝無時道:“嗐,沒什麼。”
蕭蓮舟看着他離去,眼底泛起深沉。
……
蒼梧峰。青賦已經使盡渾身解數,少年仍昏迷不醒,而且魂魄之力愈發微弱,全靠蕭珏的靈力維持。
“他的魂魄之力隻會越來越弱,就算你把這身靈力全渡給他也無濟于事。”青賦已經提醒他數次,可他充耳不聞。
“你這又是何必?這世上我從未見過僅有一魄也能存活之人,你留着他也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
蕭珏終于停手:“沒有别的辦法?”
青賦阖眼,還是告訴他:“除非聚齊他三魂七魄。但你說過,他隻有一魄,這世上怎麼可能有一魄之人?這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怪物。蘭玉……”
蕭珏問他:“魅靈能憑執念而活,他為何不能活?”
青賦道:“誰知道他的執念是什麼?你知道嗎?”
蕭珏就要探進他的靈海,被青賦直接阻止:“他能憑一魄轉生,便知執念深重,我們對他一無所知,輕易探入靈海,萬一被反噬……”
“他不能死。”
……
少年醒了,卻時常無故昏倒。他還是沉默寡言,混混沌沌。
阿潇和小小重新化成人形,每天都陪着他。
尤其是阿潇,幾乎寸步不離。
他嗓子壞了,能出聲,但說話困難。他還總是伏在少年床前流淚,僅剩的左眼也快哭瞎了。青賦問他為何而哭,他卻一個字都不肯說。小小不知道緣由,但看到阿潇哭,他也哭。
青賦莫名厭惡這三個人。他們就像一張牛皮糖,牢牢粘在蕭珏身上。他甚至能猜到,這少年油盡燈枯之後,這兩個拖油瓶還會繼續粘着蕭他。
……
蕭蓮舟突然來了蒼梧峰。
恰逢黎鳳閣閣主沈翊前來,蕭珏不在。
陽光甚好,少年一如既往在院子裡睡着了。
蕭蓮舟不動聲色走過來,将滑到地上的毯子小心翼翼替他蓋好,在他對面坐下。他的視線從他臉上滑過,而後望向遠處。
院子裡繁花似錦,芍藥常開不敗。
微風輕拂,目之所及,美的像一幅畫。
不知過了多久,少年睫羽微顫,緩緩睜開茫然又空洞的眼睛。
蕭蓮舟正看着他,眼角帶着淺淺溫柔笑意,又有點悲涼:“你醒了?”
少年坐起來望着他,漆黑的眼珠漂亮的像兩顆寶石,但仍掩蓋不了其間的迷惘:“你是誰?”
蕭蓮舟問他:“那你是誰?”
“我叫阿旭。”
“阿旭……”蕭蓮舟笑,“朝陽之光,光明燦爛。很适合你。阿旭,你看起來不太好……”
“道長說,我生病了,慢慢會好起來。”
“還會好嗎?”
“道長說我一定會好起來,”少年目光真誠,“我相信道長不會騙我。”
蕭蓮舟目中溫柔,嗔道:“傻瓜。這世上除了自己,任何人都不值得相信。”
“你要喝茶嗎?”
“我想吃你煮的面。”
“我還會煮面?”
蕭蓮舟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會為我嘗試,不是嗎?”
少年道:“那可能需要花點時間,我什麼都不記得了。”
“沒關系,我可以等你,多久都可以。”
少年看看他,起身道:“那我去了。”
蕭蓮舟看着他走進廚房,他立在竈台跟前想了許久,才終于确定接下來要做什麼。可他清醒的時間遠不夠他思考這麼久,很快,廚房裡傳來一聲響動,人倒地沒了動靜。
蕭蓮舟看着院子裡飄落的花瓣,既沒起身,也沒往廚房看上一眼。
整整一柱香的功夫,又才有動靜傳來。
這樣時斷時續,等到那碗面端到他面前,已經過去快兩個時辰,面也早已窩成一坨。
少年将筷子遞給他:“你嘗嘗……”
蕭蓮舟嘗了一口,半天沒說話。
“是不是……不太好吃?我剛剛……”
“……味道很好。”蕭蓮舟看着他,眼底翻湧。
少年淺笑:“我還擔心會很難吃。”
蕭蓮舟擡眼望着他:“你認識我嗎?”
少年搖頭。
“那你為什麼願意為我做這碗面?”
“……”少年回答不上來。
蕭蓮舟放下筷子,擡手将碗掃到地上,面當場灑了一地。少年就要去拾,蕭蓮舟将他拉起來,按回椅子上:“阿旭,太容易得到的東西,是不會被珍惜的,你明白嗎?”
少年一臉茫然。
“就像這碗面,沒吃到時心裡總是想着,如今我吃到了,覺得也不過如此。”
少年看看他:“是我……廚藝不好……”
“也不僅僅隻是這個原因。”
“還有什麼原因?”
蕭蓮舟道:“任你這面做的多好,可我不能總吃面,你的廚藝要不斷長進才行。”
“……”
“當然,我也可以不吃面。你說是不是?”
少年茫然:“我不明白。”
蕭蓮舟苦笑:“你不明白,你不用明白。這世上沒有什麼是獨一無二,不可取代的。習慣就好。”
少年默然。
蕭蓮舟看着遠處:“隻有開在枝頭的花,才有被欣賞的價值。而那些跌墜的,都是無用之物。沒有價值的東西,被丢棄、損毀,甚至徹底消失,都不可惜。”
少年不知他在說什麼,隻是靜靜聽着。他的精力被慢慢消耗,等蕭蓮舟轉過頭看他時,他早已經昏睡過去。
蕭蓮舟又坐了許久,才起身。他拿過疊放在旁邊的毯子,替他蓋好。
少年呼吸均勻,他俯身看着他,眼底翻湧着難以名狀的情緒。他哽咽,眼尾瞬間通紅:“你太沒用了,你怎會如此沒用……”
良久,他輕輕在他唇上碰了一下,轉身離去。
……
衍天宗,靈晖堂。
蕭珏和黎鳳閣掌座沈翊已經密談良久,簡成晦和青霄等人守在外面,誰也不曾離開。
堂中,茶香四溢。
兩人對坐,蕭珏對面那人一襲繁複的黑白法袍,頭發半披半束,五官俊美到妖異,卻又清雅至極。
“師兄此番願意見我,我着實受寵若驚。想必師傅他老人家若是知道,也必然欣慰至極。”
蕭珏道:“有話直說。”
沈翊霍然一笑:“這麼多年,師兄還是沒變。都說滄海桑田,時移世易,可隻要見到師兄,我便不曾有時光流逝之感。恍惚還是三百年前,你我同在神劍閣為徒之時。”
“我還記得,當年在你冠禮之上,師傅為你加冠時問你此生所願,你回答說,要持劍衛道,蕩平污濁。三百年過去了,不知師兄離昔日所願近了多少?”
蕭珏道:“難為你還記得。”
沈翊端起面前的茶喝了一口:“師兄一字一句我都記在心上。此番我前來,隻是想邀你一同回神劍閣看望師傅。若見到師兄,師傅定然高興。”
見他沒應,沈翊道:“三百年過去了,師兄莫不是還為當年之事耿耿于懷?”
蕭珏擡眼,銀面下是難測的神情。
“師兄,回去吧。”沈翊又道,“師傅他,一直都在等你。”
沈翊知道銀面下的眼睛直視着自己,他伸手去拿面前的茶杯,小心翼翼喝了一口。
“沈翊。”
聽到面前的人喚自己,他的手微微顫了一下,輕輕放下茶杯後,嘴角慢慢彎起一個恰到好處的弧度,才答他:“師兄……”
“我不回去。”
這個答案并不出人意料,可聽他親口說出來,沈翊還是覺得心裡空落落的。
“為什麼?”他知道原因,卻還是要問,因為他不想放過一絲機會。
蕭珏:“明知故問。”
沈翊笑答:“我是明知故問,我就是要明知故問。師兄,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