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珏淡語道:“那你為何不早點來?”
笑容僵在沈翊臉上,每個字都落在耳朵裡,連在一起就成了一柄刺在他心窩裡的劍。
蕭珏:“既然都明白,那就請回吧。”
沈翊道:“你拒絕不了,該來的總會來。”
蕭珏道:“我不拒絕,我隻是不歡迎你們。”
“師兄,我們多年師兄弟情分,如今定要如此生分嗎?”
“随你怎麼想。”蕭珏不想多說,“還有别的事?”
沈翊看着面前的茶杯,他這個師兄,說話從來直白:“你不問此番我們為何而來?”
蕭珏:“沒什麼好問的。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你們一貫如此。”
“師兄,一人之力終歸有限,何不?”
“我向來隻做力所能及之事。衍天宗也非我做主,你的宏圖偉業盡可以同其他人商議,不必同我說。”
沈翊道:“師兄,難道你忍心看天下蒼生為妖魔肆虐?早一日蕩平妖魔,早一日還天下安甯,不好嗎?還有師傅這些年時刻憂心你的安危,無論如何,你該回去看看。”
蕭珏道:“你就算問一百次,我的答案也不會變。”
“你還是變了……從前,你從不違拗師傅的意思。”
蕭珏沒應。
“莫不是在這下修界數百年,師兄已經忘了自己的來處?忘了此身長于何處受教于何處?忘了今時今日這身本事來自于誰?”
蕭珏道:“遺忘可以根治一切痼疾,未嘗不好。”
“你……”
“我要的東西呢?”
沈翊被他這副理所當然的語氣氣笑,他不必親眼看見,就知道銀面下那張臉上的神情有多麼順理成章、義正言辭。
他掏出一隻精緻的紅寶石盒子遞給他,蕭珏接過,打開,裡面的珠子泛着剔透澄澈的光彩。
蕭珏阖上盒子:“引魂盞呢?”
沈翊道:“又是固魂珠,又是引魂盞,你要做什麼?”
“你不必知道。給我。”
沈翊無奈一笑:“固魂珠給你道無妨,隻是這引魂盞是臨淵門的東西,師兄總不能讓我去搶吧。”
沈翊拿眼觀察他:“你願意見我,就是為了這兩件東西?”
蕭珏未多言,起身欲走。
“師兄,”沈翊叫住他,“但凡你懂些人情世故便應該坐下來同我多喝會茶。也許,以後你還會需要别的,不是嗎?”
“以後需要再說。”
“……”
……
修真界抗擊妖魔的大戰在各處進行的如火如荼,上修界不僅黎鳳閣、臨淵門下界相助,連仙音宗和無為門也都下場。但這并不影響西境魔宗平地崛起,也不影響他們跟無魅之林的妖怪結成牢不可破的聯盟。
仙門弟子駐守在凡間各處要道要塞,這是修真界對付妖魔的法子,而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隻能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寄托在那些飄渺的神靈身上。
城池裡的神像越來越多,越來越壯觀雄奇,到處都布滿伏妖幡、降魔杖。那樣的陣勢,休說吓退妖魔,就是神仙進去也得大吃一驚。
少年的身體開始慢慢好轉,蕭珏傳授了他一些固本培元的修煉之法。
阿潇和小小每日卯時就必須起床,除了練功,還有許多功課要做,讀書認字、琴棋書畫樣樣都排的很滿,但少年可以随心所欲。
他總是快到午時才起,不到戌時又睡下。每日除了打坐小半個時辰,其他時間要麼坐在院子裡看着花花草草發呆,要麼坐在房裡看着對面打坐的蕭珏發呆。
蕭珏可以就這樣坐上一整天,但少年不行。他最多坐上半個時辰。
蕭珏房裡隻有兩本兩個小人打架的圖畫書,少年翻過幾遍,覺得沒什麼意思。
身子沉重之時,心思也不活絡,如今漸好,他開始好奇銀面下的模樣,更好奇這張銀面存在的意義。
他偶爾也會偷偷觀察他,看他是否會将銀面取下來。不過從不曾見他取下來,甚至連睡覺也不曾摘下。那張銀面仿似長在他臉上一般。
他盡管好奇,但從未生過冒犯之意。雖然前事皆忘,但他打心底認為,這個人救了他,便理所應當得到尊重。
蕭珏時常在夜裡帶他去後山的靈泉。他其實不太喜歡跟他一起泡靈泉。準确來說,是不喜歡欣賞他腰窄腿長、白皙勁瘦的身材。
也不是不喜歡,就是看過他,再看自己這小細胳膊幹巴身材,自然心裡就有落差。
哪個男人想要比别人低一頭?更何況,還是在這種顯而易見的差距下。
有好幾次,少年都懷疑,他是在故意顯擺,以此無聲的嘲弄他。
轉念又一想,人家堂堂仙君哪裡會如此無聊?
少年瘦的厲害,盡管他的身子在慢慢好轉,但還是瘦。瘦的像是骨骼外隻蒙着一層皮,連胸膛上的肋骨都清晰可見,所以他喜歡就着中衣泡在池子裡。
但蕭珏的身材很好,不僅挺拔,而且肌肉緊實,但過于勁瘦,所以這并不是他最想成為的樣子,但他覺得就算是這樣,他可能一輩子都達不到這個程度。
他不去看他,轉身伏在池邊,撥弄岸上的小草。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水響,知道是這人起身,便也爬起來,拿浴巾飛快将自己從頭到腳搓一遍,然後換上幹淨衣物。
蕭珏則一絲不苟的擦着頭發,他的頭發過腰,長年披散着,有時會在發尾松松一系,有時隻用一根白抹額輕輕往後一攬。隻有在結界外才會束發。
少年覺得這種姿态太随意了,甚至有些不太符合他的身份。不過他好像也不怎麼出去。這似乎又說的通了。
清冷月色下,銀發鋪滿他的脊背,蕭珏靠在池子裡,擦拭發尾,少年覺得這姿态像極了那些仙鶴梳理羽毛,細緻、優雅。
但他覺得他的動作實在太慢,而這樣根本不能将頭發擦幹。
他有些百無聊賴,踢走腳邊所有小石子之後,他朝他走過來:“我幫你吧。”
蕭珏什麼都沒說,将毛巾遞給他。
少年蹲在岸邊,用毛巾将發尾裹住,一頓狂搓。這法子他親測有效,而且省時省力。
視線無意瞥見他腦後的綁帶,少年心下微動。隻要他輕輕拽住一根,一拉,就能揭下他的銀面一探究竟。
猶豫了片刻,他還是作罷。
他好像也沒那麼想要知道銀面下到底是怎樣一張面孔,又或者,他其實不太在意。
“好了。”
他收好毛巾,就要站起來,誰知雙腿發麻,一個趔趄就朝人撲來。
蕭珏剛好轉身,他就這麼不偏不倚,剛好撞在人家唇上。
他的唇一點也不像他這個人清冷,反而柔軟溫熱的出人意料。
少年尴尬不已,撐着他的胸膛想要拉開距離,誰知腳下一陣痙攣,竟再次貼了上去。
他唯恐蕭珏會一掌拍飛他,緊張的胸口砰砰直跳,可莫名他察覺到貼着他胸口的地方,竟有心跳比他還明顯。
他想,一定是他産生了幻覺。
他錯開鼻息,将頭偏到旁邊,當即跟人解釋:“我腿麻了……”
良久沒有聽到回應,他就這樣以一種怪異的姿勢抱着蕭珏。
他身上濕漉漉的,但燙的厲害。頸間有股若有若無的冷香,混雜着些許極淡的檀香味。
他覺得這個味道十分熟悉,便湊近聞了聞,面前的人卻突然繃的很緊。
少年覺得這樣抱着很是奇怪,剛想開口,一隻手便握住他的小腿,酥酥麻麻的感覺自小腿處遍及全身,他覺得自己真是蹲的太久了,接着,耳畔傳來一個低沉壓抑的聲音:“這裡?”
“……嗯。”
手從褲腿伸進去替他按摩舒緩,他以為這個人是塊冰,卻不想燙的像塊炭,連被他掌心灼燒過的地方也開始大片大片的燒起來。
少年心頭升騰起一些離譜的想法,比如,他竟想再去碰他的唇,不是方才那樣靜靜貼着,而是……
他覺得自己的想法越來越莫名其妙,他想将腿從他手中抽走,但那隻大手似乎并不願意松開。
直到感覺腿上恢複了力氣,少年随即将他推開,連連退了幾步。
人就站在水裡看着他,滿身月華如披雪色。
……
自那夜之後,少年開始有意無意以各種方式撞到他唇上,而蕭珏并未對他的行為表示任何異議,以至于他錯将這當成一種遊戲,且樂此不疲。
最近幾日,蕭珏時常早出晚歸,去靈泉的次數便少了許多,這樂此不疲的遊戲也沒法繼續玩。
少年也沒覺得有什麼,隻是将往蕭珏唇上撞的遊戲改成帶着小小和阿潇在院子裡逗螞蟻。
這一日午後,少年照例帶着兩個小家夥蹲在院子裡,青賦有段時間沒上山,這次卻來的不巧。
“青賦長老,道長下山了。”
少年告訴他,意思是讓他改日再來。青賦卻并沒有離開的打算,反道走過來,饒有興緻的看他們在做什麼。
“看來這結界的确悶的你無聊,竟跟兩個小家夥逗起螞蟻來。”
“打發時間嘛。”少年随口道。
青賦在旁邊坐下,少年也走過來,阿潇去房裡拿了茶水倒上。
青賦:“傷怎麼樣?”
“都好了。”
“在此處可還習慣?”
“習慣。”
“沒事可以出去走走,山下有一片紫竹林,這個時節最是清爽宜人。那附近花也開的好,尤其是紫薇花。”
少年點頭應着:“多謝長老考量周全,得閑我就帶阿潇和小小去瞧瞧。”
青賦看了一眼旁側的阿潇,喝了口茶道:“阿潇很是懂事。”
少年無端有些得意:“是啊,别看阿潇年紀比我小,做事可比我周到體貼。”
青賦歎道:“但終歸也還是個孩子,瞧,這衣服都破了……”
少年這才注意到阿潇的袖口開線,阿潇立馬往身後背了背,轉頭回房了。
少年:“道是我大意了……”
青賦道:“我看阿潇和小小的傷已經好的差不多,你可以給他們物色個夫婦和睦的好人家,有他們照顧,自是更合适。”
少年頓了頓:“這是何意?”
青賦笑道:“孩子自然是跟着父母長大最好,難不成你還想照顧他們一輩子?”
“有何不可?”
青賦臉色沉了沉:“你若是願意自然也可。隻是,難道你不想給他們一個完整的家?何況,你們也不可能在這待上一輩子。”
少年似乎聽明白了,但似乎又沒明白:“什麼意思?”
“你的傷勢已經痊愈,打算何時離開?”
少年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以至于青賦陡然問起,他竟不知所措:“離開?”
青賦玩笑:“你總不能在這待上一輩子?阿旭,你是個普通人,一生不過數十載,你應該去過你自己的生活。阿潇和小小也是一樣。”
少年不解:“我自己的生活?”
“跟其他普通人一樣,成家立業、娶妻生子延續香火,如果運氣不錯,可能會結交幾個好友,沒事喝喝茶聊聊天。”
“那道長……”
“道長跟你不同。”
“哪裡不同?”
“斬妖除魔是他的使命,他不可能如你一般囿于這方寸之間。你在乎的隻是一己之身的安樂,他卻要考量整個下修界的福祉。你們留在此處,于他而言,隻是負累。”
“負累?”少年擡眼:“這是他讓你同我說的?”
“他并未讓我如此說。隻是我作為他的好友,知道他的難處,也明白他肩上的擔子,所以懇請你看在他救你一命的份上,為他着想一二。”
少年嗫嚅道:“我沒給他添麻煩……”
“你沒給他添麻煩,他的麻煩就已經夠多了,”青賦道:“如今外界的事情你了解多少?”
少年沉默。
“因為那兩隻魅靈的事情,修真界傳的沸沸揚揚。不知多少好事之人胡編亂造,損他清譽。何況妖魔肆虐,民不聊生。你現在能安安穩穩的坐在我面前,是因為有成百上千的修士正在抗擊妖魔。道長他也需要去做這些事,而不是守着你們。”
少年垂眼:“阿潇和小小的事情,我很抱歉。但是魅靈又如何?我雖不懂得什麼大道理,但我覺得,隻要他們沒有做壞事,就理所應當有他們一處安身之地。至于妖魔……我也是民啊,我也是妖魔肆虐的對象,離開這裡,我也會被妖魔殺死。道長既然守護生靈,我不也是其中之一嗎?”
“那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青賦道:“他沒有責任也沒有義務照顧你們一輩子。他救你們有何過錯?要為你們牽絆住,不得解脫?”
青賦的話無可指摘,少年無言以對。
“何況,你又以什麼身份留在此處?”
少年沉默。
“好好想想吧。都說點滴之恩當湧泉相報,我也不指望你湧泉以報,隻希望你不要恩将仇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