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珏從山下回來，少年殷切迎他進門，為他奉茶備飯，還早早備好兩人的幹淨衣物，等他一同去後山靈泉。
蕭珏覺得他有些反常，拉着他又是探脈又是探額頭，都未覺出異樣，内心沒有安穩下來，反道更加緊張。
少年雖然看不見他的神情，但也能從他的動作中明白他是在關心自己。
蕭珏琢磨不出緣由，自然不放心帶他去靈泉。少年趕緊又将桌案上的燈燃好，将房裡僅有的兩本畫冊拿出來擺在桌上。
蕭珏眼神古怪：“這是做什麼？”
少年擡頭，眸子黑亮有神，格外真誠：“道長，我想跟你學做學問。”
他立在蕭珏跟前，還不到他肩頭，因此不得不仰頭才能望着他。
蕭珏将視線從桌案上移開，滿心疑惑：“……做學問？”
少年十分真誠：“道長，你教我吧。我識字不多，底子差，這兩本小人書我看過了，字雖然不多但有圖畫，我肯定學的很快。”
蕭珏幹咳一聲，走過去将書收了。
少年有些緊張，趕緊跟過來：“道長……”
“……這兩本太深奧，我教你别的。”
“深奧？”少年納悶，不過蕭珏答應教他，讓他覺得很是歡喜，他撲上來很用力的一把抱住他，又故意去碰他的嘴唇。
蕭珏沒說話，也沒動。
但是少年知道他願意跟他玩這個遊戲。
蕭珏從最簡單的字開始教，少年伏在案上一筆一劃臨摹他的字。從歪歪扭扭到勉強能看，紙上那兩個字他約摸寫了數十遍，直到蕭珏滿意。
學了幾日，少年的字寫的有模有樣。這天夜裡，寫好一篇大字後，他指着問他：“我寫的怎麼樣？”
蕭珏很認真的看過之後，才給出評價：“不過數日，能寫成這樣，已經很不錯。”
少年追問：“那我是不是還算有天賦？”
蕭珏點頭。
少年完全轉過來，看着他問：“那你能不能收我當徒弟？”
蕭珏遲疑了一下，但答案已經顯而易見。他可以教他，卻永遠不會做他的師傅。
“道長……”
蕭珏答複：“我不收徒弟。”
少年雙手合十，懇求道：“就破例這一次，道長，你收我當徒弟絕對不會吃虧。”
少年求了他許久，但他始終嘴唇緊抿，沉默以對。
少年放下紙筆，膝行到他面前，抱住他湊上去碰到他的嘴唇。他知道這樣做會讓他開心，便不斷去觸碰他。
“道長，求你了。”少年直起身子跪在他面前，雙手合十将指尖抵在下颌處。
蕭珏看着他，眼中浮起一層薄薄的水霧，但始終未松口。
少年也不死心，每日殷切至極，極盡讨好。蕭珏既不同意也不反對，由他作弄，态度變得模棱兩可。
傍晚，青賦跟蕭珏一同從外面回來，少年原本安然的心變得忐忑。
他上前為他們拉開籬笆，青賦果然掃了他一眼，報以溫和禮貌的微笑。
待他二人進屋，他便坐在院子裡抱着雙膝數螞蟻。阿潇默默端來一盞蓮子飲遞給他，他喝了一口覺得味道極好，忍不住誇他：“阿潇，你怎麼這麼厲害？連茶也煮的好喝。”
阿潇啞着嗓子，一邊比劃，示意他多喝點。
聽到他的聲音，少年心情更加沉重。好好一個孩子，如今嗓子被毀，面目全非，還瞎了隻眼睛。若是他的爹娘知道，恐怕比剜了心肝還痛苦。
阿潇含淚看着他，用嘴型喚他：“爹爹……”
少年看看他破損的袖口，叫小小拿來針線，親自動手給人縫補。可他哪裡會做這些？三兩針下去便是東村扯西村，西村扯大梁。
小小也立在旁邊看着，到最後，活生生縫出一個小揪揪。
“其實……還……還可以哈。”少年擦了把汗，心虛道。
小小十分捧場，拍着手道：“爹爹好棒！”
阿潇也笑着肯定他。少年看着面前這兩個孩子，不知為何，他明明跟他們沒有任何血緣關系，與他們相識也不過月餘，可那種莫名的親切和從心底生發的依戀讓他時常恍惚，仿似這就是他的一對孩兒，就是他血脈的延續。
“阿潇，小小說你們一直在找爹爹。”少年問出這個問題，他想盡可能的幫助他們。
阿潇看着他，點點頭。
“那你可還記得爹爹的姓名、樣貌？”
阿潇眼中瞬間盈滿淚水，他是個堅強的孩子，每次流淚都讓人覺得這孩子就要碎了。
少年替他擦去眼淚，和聲安慰他：“哭什麼啊？男子漢不要老是哭。”
阿潇并沒被這句話安慰到，反而淚如洩洪。他的視力減退的厲害，青賦說完全是因為他哭的太多。少年看到他這一身傷，也能猜到他受過多少非人對待，他不厭其煩替他擦去淚水，一遍遍跟他說：“阿潇，不要再哭了，不要再哭了……”
阿潇一頭撲進他懷裡，死死抱着他，喉頭發出小獸一般的哀嚎。他好像有無盡的委屈、惶恐和害怕訴說不出來。
這孩子總讓他心疼。
是真真正正的心疼。他哭，流淚，哀嚎，他的心就像在被刀子一刀又一刀的割開。
他把阿潇抱到懷裡，像抱嬰孩一般，輕輕拍他的背，安撫他。嘶啞哀嚎變成咬袖抽泣，整個人都在惶懼顫抖。
小小的情緒幾乎是跟阿潇連在一起，阿潇哭，他也跟着開始哭。少年隻好也将他攬進懷裡。
兩個孩子哭的一塌糊塗，少年突然覺得，青賦說的很對。他們三個隻是普通人，他們應該去過普通人的生活。
什麼降妖除魔，什麼天下生靈，這些都跟他們無關。
蕭珏雖然救護他們，可除了救命恩人，他不可能在他們的生活中扮演任何角色。
他需要一個能安撫阿潇照顧小小的人，需要一個能幫阿潇縫補袖口的人，需要一個能善待這兩個孩子的人。他絕不是需要一個抗擊妖魔，拯救天下的救世主。
還有阿潇和小小，他們應該有自己的玩伴，應該去跑去跳去笑，而不是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待在這結界裡面。
他思緒萬千，想了很多也想了很遠。阿潇和小小不知不覺都睡着了。
身後傳來房門打開的聲音，蕭珏将青賦送出去，看着他們三人依偎在一起，他走過來幫忙将孩子送進房間。
他還想說什麼，少年也和衣挨着還在抽泣的阿潇躺下，将他拉進懷裡，輕輕拍着。
蕭珏立了立，不知該說什麼，轉身出去了。
外面的事情，少年一無所知。他隻能僅憑蕭珏離開和回來的時辰判斷大事小事。
很明顯，這幾天應該是有什麼棘手的事情。
結界裡就那麼大點地方，這兩月，少年已經對此地了如指掌。就連蕭珏的房間有幾塊地磚他也知道。
見時辰還早，他便帶着阿潇和小小下山。
自從上次青賦跟他說過那些話後，他便不太情願見他。因為在他眼裡，他們三個就是蕭珏的負累，說的難聽些，就是累贅，還是那種死皮賴臉的累贅。
所以他特意繞開青賦的住處，從另一側下山了。
如青賦所說，山下果真有一片紫竹林。清風肅肅，着實清涼無比。
小小更像是出籠的小獸，一路蹦蹦跳跳，歡喜的沒邊。
幾人在林子裡轉悠，忽然聽見林間傳來劍氣劈砍之聲。
幾人都默契的壓低聲音，循聲靠近，卻見一黃衫女子正在舞劍，身姿靈動，劍法娴熟，漫天紫薇花簌簌而下，美不勝收。
少年剛想拊掌稱奇，就瞥見不遠處還立着一人。
銀發如雲，垂于腰間，一條白玉抹額在腦後松松一攬。雖銀面相覆，卻似林間仙神，清貴出奇。
盡管看不見他的眼睛，但少年能感覺到他的視線追随着林間的黃衫女子，溫柔而又專注。
少年在原地怔愣了許久。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隻是覺得心口有些悶，有些堵，明明方才他還很是歡喜見到這漫天花雨，可突然，他就高興不起來了，像是他的歡喜被誰中途撷取了去。
他望着林間姿容美豔，劍姿飛揚的女子，突然再次想起青賦的話，并且深信不疑。
他隻是個普通人。
他跟蕭珏，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
就像這片竹林，裡側是他們仙神一般的人物，而他隻是外側的觀客。
可他竟然還妄想走進去。
他突然覺得自己異想天開，覺得自己前段時間的行為可笑又愚蠢。
他想，蕭珏一定也是如此想，他竟然也敢妄想做他的弟子……
多麼自不量力。
直到阿潇拉了拉他的衣袖，他才緩緩回過神。
“走吧。”
阿潇跟小小也像是看出他的情緒一般，什麼也沒說，跟着他默默離開了。
“诶诶诶！這不是那……那個……”
半路，他們被幾個上山的弟子攔住。
他們毫不顧忌的打量着他們：“扶華仙君的弟子和孩子們！哈哈哈……這可不是我亂說，是扶華仙君親口承認的，你們說對吧？”
“聽說這倆是魅靈？”有人上來拉扯阿潇和小小。少年将他們護在身後，警惕的盯着周圍這些人。
“扶華仙君果然厲害，這魅靈都能重塑軀殼，看來果然是親兒子。我怎麼就投不了這麼個好胎。要是能給扶華仙君當兒子，别說魅靈，就是做鬼我也願意。”
少年試圖将他們趕開：“你們想做什麼？”
“當兒子這輩子是當不成了，這當弟子嘛，還是很有希望。想必扶華仙君的弟子，應該很有幾分本事，要不，給大夥兒露一手？”
衆人鼓掌附和。
少年有些驚惶：“你們讓開。”
“你露一手給我們瞧瞧，我們就讓開。”
“改日……”
“擇日不如撞日，改什麼日？你是使劍啊？還是練練拳腳？依我看，幹脆跟我們切磋切磋，正好讓扶華仙君的弟子指點指點咱們。”
“……”
“你怎麼還不召劍？看來扶華仙君的弟子果然本事非凡，要空手與我等切磋，那我們就不客氣了。”
“……”
“啐！還以為是什麼厲害角色！扶華仙君怎麼會收這麼一個弟子？”
“喂！小子！我說你不會這麼沒種跟扶華仙君告狀吧？我可告訴你，你告狀我們也不怕，我們怎麼知道你這麼弱？真不知道你是靠什麼成了扶華仙君的弟子！晦氣！我們走！”
“……”
……
傍晚，少年沒有如常到他房裡練字，蕭珏敲開他的房門，發現他已經蒙頭睡下了。
第二天沒來。
第三天也沒來。
第四天一早，蕭珏剛要出門，少年叫住他。這幾日他早出晚歸，跟他幾乎沒碰面，今日見着，竟發現他眼角、颌下都是烏青。
“怎麼回事？”
少年笑笑：“小小睡覺不老實，碰了一下……今日我親自下廚，做了早飯，你吃過再走吧。”
幾人落座。
阿潇替人盛粥，小小低着頭摳手指。
蕭珏覺得氣氛有些奇怪。少年将粥放到他面前：“阿潇教我做的，他很厲害，什麼都會。嘗嘗。”
蕭珏看看他，拿起勺子淺嘗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