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上一顫,紙箋從他指間滑落,飄飄揚揚墜到地上。
就像他一顆心轟然跌墜,四分五裂。
謝無涯失魂落魄,口中喃喃:“為什麼?”
“大哥?”
突然,外面有人粗暴的踹開院門,接着就響起一個極其讨厭的聲音:“我說你們孤男寡女,到底還有沒有把我大哥放在眼裡?”
謝無涯失神若癡。
仇楚楚隻好出來應付他:“二弟,你在胡說什麼?”
嚴玉恒吊兒郎當,一臉可惡:“别叫我二弟,我可沒認你這個嫂子。我大哥不在,你就背着他不知廉恥,挺着個大肚子你都不安生啊你。”
仇楚楚氣的直哭:“你!你混蛋!”
“我混蛋?奸夫呢?去,把奸夫給我拉出來。”
人還沒沖進去,謝無涯已經走出來。
嚴玉恒吊着眼睛看着他,咬牙切齒,毫不掩飾得意:“謝、無、涯,真是冤家路窄啊,想不到你會自己送上門,那就别怪我不客氣了。帶走。”
仇楚楚立馬阻止:“你做什麼?”
嚴玉恒一臉不耐煩:“我跟他算賬,你一個女人家少摻和。滾一邊去。”
“嚴玉恒,你……”
謝無涯攔住她:“楚楚,沒事,我跟二公子有點私事。你好好歇着。”
“大哥……”
“沒事兒。”
嚴玉恒直接将人帶回自己院子裡,不由分說就要上大刑。謝無涯叫住他:“嚴二公子,何必呢?”
“何必?”嚴玉恒兇相畢露,“你不會忘了吧?當年你在雁沉谷差點要了本公子的命!”
謝無涯努力克服心底升騰起來的殺意,讨好的笑笑:“二公子,當年的确是我不對,是我有眼不識泰山,冒犯二公子,二公子你就大人有大量,饒我一回。”
嚴玉恒對他突如其來的求饒頗為意外但極為受用:“喲,你這個硬骨頭還會求饒?”
“二公子你這麼英明神武,我哪裡敢跟你作對?再說,我師尊時常同我說起二公子你,讓我不要跟你作對……”
一聽這話,嚴玉恒耳朵立馬豎起來:“他……雲澤君同你說起我?怎麼說的?”
見他上鈎,謝無涯不動聲色從地上站起來,邊走到他面前,一邊胡亂編造:“說了很多,說你們幼時就相識,還說他在昊天宗那段時間,多虧有二公子照料。”
沒想到,他這通瞎話,嚴玉恒道是信的真真的:“他真這麼說?還說别的了嗎?”
謝無涯本想趁機弄死他,但想了想,又順着他的話繼續往下說:“那就多了。你也知道,如今師尊跟前就我一個弟子,他有什麼心裡話都跟我說。”
嚴玉恒的态度立馬恭維起來:“那你再好好想想,他還說我什麼了?”
謝無涯笑着搭上他的肩頭:“你總問這些做什麼?難不成我師尊還能說你壞話不成?”
嚴玉恒一本正經道:“雲澤君肯定不會背後說人是非,我隻想知道他有沒有誇過我什麼。”
謝無涯看看他,攬着他的肩頭,因為他比嚴玉恒高出很多,所以輕而易舉就将人攬在腋下:“咱倆幹說啊?你堂堂二公子,給整點酒菜呗。”
嚴玉恒也闊氣,直接叫人弄了一桌子菜,又拿了幾壇宗裡的好酒過來。兩人單獨在房間裡就着好酒好菜吃喝起來。
謝無涯先勸着喝了一壺,才開始套話,邊喝酒邊觀察嚴玉恒:“二公子,你也同我講講你們當年的事。除了你和師尊,都有誰啊?”
嚴玉恒不怎麼會喝酒,至少不怎麼受得住酒味,謝無涯覺得還算順口溫和的酒,他每次送到嘴裡五官都皺成一團。
“還能有誰?不就盛明庭兩兄弟、魏長華兩兄弟、金什麼來着,反正當時昊天宗是大後方,各宗的親眷基本都在。我跟你說,就我這小院子,當時都住滿了。”
謝無涯笑問:“那我師尊住哪?”
“他當時住西邊的客房,仙盟主之子,咱們不能委屈人家。”
謝無涯又問:“那你們是之前就認識?”
嚴玉恒邊喝邊吃,被一口酒辣的直搖頭:“我要之前認識他,我肯定不欺負他……”
謝無涯臉上帶笑,眼底帶刀:“這話從何說起?”
嚴玉恒歎了口氣,不知道是不是酒勁兒上來,他一張臉通紅:“他剛來的時候,不愛說話,總是一個人坐在牆角玩兒,我們讓他玩遊戲他也不玩,那我們就捉弄他,往他身上丢石頭什麼的……”
嚴玉恒撐着腦袋,開始自說自話。
“……後來有一次,我因為寫字太醜被先生罰打手心,一個人在牆角生悶氣。他過來安慰我,還請我吃點心……”
他說着,眼神竟變得溫柔起來。
“……那是他娘親給他的,他誰都沒給,就給我吃了一塊。他還教我寫字,說隻要把字寫好就不會被打手心了……”
“從那以後,我就不欺負他了,每天下學之後,我們都在角落玩兒……”
“……可是後來有一次,我帶他去山下玩兒,想跟他開個玩笑,就趁他不注意,偷偷先回家了……後來,後來他就再也不理我了……”
嚴玉恒越說越生氣。
“你說,他怎麼這樣啊?說翻臉就翻臉。我隻是跟他開個玩笑……他都不知道,那幾天為了找他,我腳都磨破了……”
謝無涯臉色陰沉,端起面前的酒一飲而盡:“後來呢?”
“後來?”嚴玉恒醉的厲害,“說起後來,我更生氣!那個盛……明庭……害他被魔修抓走,他一點都不記恨,卻跟我生氣?他被抓走,我吃不下睡不下,還因為吵着要去救他被我爹甩了兩個大耳刮子,牙齒都被打斷了,他知道嗎他?”
謝無涯慢慢放下手上的酒杯:“盛明庭害他被魔修抓走?”
嚴玉恒抱着酒壺醉意濃重:“……魔修哪知道誰是蕭既明的兒子?就誤把盛明朗抓了,盛明庭寶貝他那個弟弟跟寶貝命根子一樣,二話不說就把雲澤君推出去了……”.
“……他那回是受苦了,關了半年多,回來都沒人樣了……都怪蕭既明那個老不死的,親兒子被抓了都不救……還有我爹那個老不死的……都是老不死的……老不死的……”
嚴玉恒抱怨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完全沒了動靜。
謝無涯默默了許久,又盯着地上的嚴玉恒看了許久,似乎是做了什麼決定,這才起身離去。
是因為這樣嗎?
隻是因為這樣?
他想不明白。
翌日一早,他就來将酒還沒醒的嚴玉恒從床上抓起來,說是要下山一趟。
嚴玉恒的起床氣比老虎還兇:“煩不煩?不去!你自己去!”
謝無涯說:“我打算去附近逛逛,看有沒有師尊喜歡的物什。”
嚴玉恒趴在被子外面不耐煩道:“不用去了,肯定沒有。”
“你怎麼知道?”
嚴玉恒毫不客氣道:“有好東西我早就送了,輪得到你?”
謝無涯挽尊:“好不代表中意,一看就知道你是個榆木腦袋。”
嚴玉恒坐起來:“我這就是個木魚腦袋,這裡也沒有他中意的。你要是真本事,你就去玉河村買兩壇四季春,他喜歡那個。”
謝無涯不解:“他喜歡酒?”
“欸,可不是每一種酒都叫四季春。他隻喜歡四季春。不過你也别想了,釀酒那老頭兒被我殺了。玉河村所有的四季春都被我買了。”
謝無涯:“……”
看他一臉得意,謝無涯心想,你得意個屁。
他又問:“你當年帶我師尊去的也是雪鳴鎮?”
嚴玉恒嗤之以鼻:“去什麼雪鳴鎮?鳥不拉屎的地方。”
謝無涯道:“那敢問二公子去的是哪?”
“鳴鳳城。”
謝無涯詫異:“鳴鳳城!”
“對啊,鳴鳳城是離昊天宗最近的城池,熱鬧繁華,要去當然也是去這裡。”
“……”
……
這是謝無涯這麼多年頭一次重回故地。他曾在這裡生活了十幾年,這裡的每條街道他都無比熟悉,但如今立在此處,卻隻覺得陌生。
這裡沒有值得他回望的記憶,他走過的那段路,太長太黑,或許是他一輩子的噩夢。可他後來走過的路,并沒有變得比從前更輕松容易,以至于那段記憶逐漸蒙塵淡去,在他的生命裡無足輕重了。
所以,他時常在想,是不是隻要生活足夠痛苦,就會變得快樂。
因為後一天總比前一天更難熬,他永遠隻有現實的痛苦,而回望之前的每一天,竟都是那麼的微不足道。
現在的日子之所以還支撐着他,是因為他還有一個渺茫的希望。現在的日子再痛苦難熬他也還能走下去,是因為他清楚自己手中還抓着一絲什麼。
不像從前,生活雖然波瀾不驚,卻如同一潭死水,他看不到希望,也抓不到任何東西。
生活的痛苦就是如此,哪怕隻有一絲微弱的光亮,都能給人以短暫的支撐。人們在漫漫的時光長河中,以長久的痛苦為代價,隻為了得到短暫的歡愉。痛苦是生活的底色,而那短暫的獲得,是他生命得以延續的一切因由。
“好像……就是這吧。”
嚴玉恒帶他來到一個路口,過了這麼多年,他自己也不确定。
“應該沒錯……”
就是一個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路口,兩邊都是小攤小販,來來往往的行人匆匆而過。
謝無涯立在此處,想象一個六歲的孩子孤身立在街頭,會作何反應。
這難不倒他。他跟小孩打交道的時間多,況且,他在更小的年紀就已經在街頭摸爬滾打。
嚴玉恒耐着性子跟着他把周圍幾條街都轉了一通,他那種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哪裡受的住這種苦,一路抱怨,道也沒說走開。
謝無涯在街頭漫無目的的閑逛,說實話,這麼多年過去了,連這座城都已經樣貌大改,他還能看出什麼呢?
“咦?”
跟前一個衣着華麗、相貌姣好的男人突然盯着他發出奇怪的聲音,“你不是……”他捏着手絹,勾人的狐狸眼含情脈脈,甫一拍掌,驚呼出聲,“鳳三兒!鳳三兒!”
謝無涯早已經記不起他是誰,隻是從他的裝束以及他喚自己的名頭上隐約覺出,這應該是舊人。
“啧啧啧,媽媽果然好眼光,瞧瞧這臉盤兒,這身條兒,極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