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後,有弟子來照花堂喚謝無涯前去。房中已無合适他的制式袍服,他便還是穿着那身墨色衣衫前去。
本以為是青霄喚他過來,沒想到進了靈晖堂,室内等他的卻另有其人。
紫檀木桌案上的銅爐裡燃着袅袅檀香,桌前的人長身玉立,白發如雲,纖塵不染。
謝無涯在門口頓了兩秒,又才走進來,躬身見禮:“見過扶華仙君。”
蕭珏轉身過來,這樣的身高差異讓他一時有些不适應。不過一年半未見,面前這人竟差不多高出他一頭。
他不得不微微擡眼才能去看他的臉,隻不過從看到他第一眼,他就覺得他身上籠着一層怎麼也撥不開的陰霾,就像是從他心底蔓生出來,而且眉眼間多了幾分狠戾之氣。
無端默然良久,蕭珏覺得他應該立馬說些什麼,否則沉默愈久愈是尴尬。
“青霄說,你失蹤了許久?”
謝無涯道:“有勞扶華仙君關心,此事來龍去脈已同師尊說清。”
蕭珏按下追問的念頭:“平安歸來就好。”
又是一陣長久的沉默。
蕭珏注意到他神色平靜,态度恭謹,沒有絲毫的局促不安。他開始懷疑,如果他記得從前在蒼梧峰的事情,怎麼可能會如此淡然?喚他來見自己,他足足做了一夜的心理建設。
他原本想過他們今日見面無數種尴尬場景,但唯獨沒想到,是這種。
他原本忐忑不安了一整夜,可真正對面,竟是如此平靜和波瀾不驚。
他是忘了嗎?
他竟然全都忘了。
蕭珏心下像被什麼突然抽空。
“不知扶華仙君今日喚弟子前來,所謂何事?”
蕭珏定了定神,又才開口:“昨日見你使一金鞭,靈氣十足,似乎不是俗物,因此喚你前來詢問。”
謝無涯道:“此物是弟子偶得,常年纏于弟子右手。初得之時不過一破銅爛鐵,誰料吸食弟子數年精血後,竟化成一靈器。承蒙仙君上眼,不知到底是何物?”
蕭珏心想,原來是他右手上那根鐵鍊。這些年竟一直在吸取他的精血。他早應該看出這東西的來曆。
“你身子可有損傷?”
謝無涯頓了一下,如常答道:“弟子身強體健,并無損傷。”
聽他如此說,他又才道:“此物本是靈武上仙的仙器,喚作金枝伏魔鞭,可斷仙神骨,可毀妖魔身。靈武上仙隕滅之後,他的仙器便無端遺失了,不曾想會為你所獲。隻不過你靈力有限,尚且發揮不出它十分之一的力量,但它能認你為主,受你驅使,便是你的機緣,你要切記善待上仙仙器。”
“是,弟子謹記。”
話題戛然而止。蕭珏還想說些什麼,想問問他這一年多都是怎麼過來的?想問問他怎麼突然找回了自己的軀體?想問問他阿潇和小小是如何安置?想問問他為何又回了衍天宗?
可他一個字都不能問。
因為這個人不是少年阿旭,而是謝無涯。
他也不是他口中的道長,而是蕭珏。
他跟他之間,原本就沒有什麼交集,也不應該有任何交集。
“仙君,”這時,謝無涯突然開口,蕭珏莫名精神一振,“弟子有一事想請仙君解惑。”
“何事?”
“弟子聽說,仙君與黎鳳閣頗有淵源,不知是真是假?”
蕭珏不知他為何有此一問,但還是如實道:“是。”
“黎鳳閣沈翊掌座與仙君是師兄弟?”
“是。”
“沈掌座有意請仙君重回上修界?”
蕭珏看了他一眼:“……是。”
“沈掌座一番美意,不知仙君為何拒絕?”
蕭珏蹙眉:“你從何得知這些?”
謝無涯直言:“弟子不才,沈翊掌座的幼弟沈懷亭與弟子有八拜之交,故而聽他所言。”
蕭珏想起來,他還在阜甯見過。
“既然如此,你問他便是。”
謝無涯道:“懷亭說的模棱兩可。既說是因為仙君與尊師生隙,又說是仙君與沈翊掌座之間有些誤會,還說是仙君在下修界為情所絆,故而樂不思蜀。”
“胡說八道。”
“那不知是何緣由?”
蕭珏看向他:“你打聽這些做什麼?”
他甚至在想,難道是擔心他會回上修界嗎?
謝無涯道:“弟子以為,若隻是些微不足道的緣由,仙君還是多考量沈掌座的提議。”
蕭珏眉頭一皺:“你是說,讓我回去?”
謝無涯道:“聽聞仙君自小便被容阜長老帶回神劍閣教養,方習得如今這身本事。現師門召喚,焉能不從?”
蕭珏有些氣惱,欲言又止:“這些事情我自有主張,你不必操心。”
謝無涯神色平靜,眼光也平靜的看着他:“仙君的主張,弟子有幸見識過。弟子記得,從前提醒仙君妖魔出世之事,仙君也很有主張。如今,弟子提這件事,仙君又有主張。仙君的主張,為何不能做些正确的事情?”
蕭珏被他怼的無言以對。
“弟子心中一直有一個疑惑,輾轉反側至今都未曾想到答案,不知仙君可否解答?”
蕭珏對他的疑惑有不好的預感:“何事?”
“在仙君心裡,到底什麼重要?”
蕭珏看着他,心想他怎會問這個問題,但謝無涯接下來的話,卻讓他涼了半條心。
“衍天宗覆滅之時,仙君無動于衷。妖魔出世禍害生靈之時,仙君無動于衷。甚至我師尊,你的血脈至親受屈辱之時,仙君還是無動于衷。都說為一己私欲之人最是可惡,不曾想仙君超凡脫俗,既無私欲之心,也無公利之心。”謝無涯的聲音平靜無波,“既不為人,也不為己,是真真正正的無欲無求無情無義之人。”
蕭珏望着他,手指掐進掌心,有些委屈:“你憑什麼這麼說我?”
謝無涯當即脫口而出:“這世上最有資格罵你無情無義的就是我!”
一陣沉默。
蕭珏默默垂下眼睛。
謝無涯又壓下方才陡然升騰起來的怒火:“弟子失禮。弟子隻是為師尊抱屈,想他堂堂仙君,竟為一魔族公然侮辱,我仙門顔面何存?”
蕭珏已無心聽他後面的話:“你想如何?”
“弟子想給他們一個教訓。”
“……”
……
照花堂。
祝無時一聽到這個消息,立馬專程來告訴蕭蓮舟,謝無涯也在,給他二人奉了茶就翻到旁邊樹上睡覺去了。
“西境剛傳來消息,說是有人殺進魔宗,一夜之間屠了千餘魔修,西境官道兩側挂滿了魔修頭顱,屍骸遍野,血流成河。那洪暄的腦袋也被割了,扔在官道上被一群烏鴉啄食的面目全非。”
蕭蓮舟聞之愕然:“怎會……可查到是何人所為?”
祝無時搖頭:“暫時還沒有任何線索。”
蕭蓮舟思索良久道:“修真界何人有如此本事?”
祝無時想了想道:“莫不是……此番魔宗之舉太過,所以……”
蕭蓮舟知道他想說誰,但他并不這樣認為:“不會是他。他從來不關心這些事情,衍天宗遭逢大難他尚且不曾出手,何況隻是不痛不癢的幾句言語?”
“那會是誰?修真界會為此出手,又有此等本事之人,無非也就……”
蕭蓮舟道:“魔宗此番挑釁的宗門不少。”
祝無時覺得有理:“也是,清風門、千秋門、玉華宗,哪一個是好惹的角色?我們不找它麻煩,它竟然公然挑釁,這不是存心引起衆怒嗎?得了這次教訓,短時間内,想必魔宗不會再出來做什麼幺蛾子。”
蕭蓮舟點頭,擡眼瞥見謝無涯倚在樹上,便喚了一聲,誰知謝無涯竟動也沒動。
“無涯?”
祝無時:“睡着了吧?”
蕭蓮舟起身走過來喚他,謝無涯才轉醒跳下來:“怎麼了?”
蕭蓮舟問他:“你怎麼睡的這麼沉?”
“昨晚沒睡好。是要送人回去?”
“不是,我是讓你回房去睡。”
“……好,那我進去了。”
蕭蓮舟心裡納悶,祝無時走過來笑道:“無涯這個頭竄的也太快了,從前哪裡看出這小子這麼能長,估計進門都得撞門……”
話未落,就聽見那邊砰的一聲,原是謝無涯進門沒注意,竟一頭撞在門頭上,他道也能忍疼,吸了口冷氣,自己捂着就進去了。
“看來得把這房門加高半尺才行。”蕭蓮舟搖頭:“多大人了,走路也不知道看着點。”